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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狐狸

    严潍从三月被关到了六月,美曰其名观察。和夏风前后脚一道吹来的是老师和母亲的死讯。

    严潍低着头,散乱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眉眼,来送消息的同学看不清他的神色,听不见他的声音,不安地瑟缩了一下,转身要走。

    严潍的手忽然伸出监禁室的窗户,揪住了他的领子:“州指挥长做的,是么。”

    严潍的声音淡得叫人不安。

    男人急忙比出噤声的手势:“别说!别说!那可是权贵!”

    “老师呢?谁杀了他?”

    “我只知道些内情。”他说,“现在还在查,我估摸着是查不出的,他是最强啊……可听说那人在他心脏里烧穿了个洞。”

    严潍没有放开他,男人顾忌着同学之情也没甩开,只是看着严潍抬起头仰望白炽灯。灯光落在他的面庞上,落进他的眼睛里,化成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芒刺。

    “谢谢。”严潍说,“我记得他孩子跟我在同一期吧,帮我稍稍散布,就说我在监禁室里辱骂他父母,骂得难听极了。”

    严潍等了一个小时。

    他的心脏痛得厉害,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就要寿终正寝了,只是他没流泪,他流不出眼泪,眼睛干涩得像被倒进了一层沙子。

    成绩和力量什么也不算,最能在棋盘上厮杀的車到底不过是車而已。他想。我得要权,支配权,管理权,战争权,得要权才能做成想做的事,譬如血债血偿。

    一个小时后州管理者的儿子——他的同期同学领着两个高大的特种人来了,他们把严潍狠狠揍了一顿,落雨般的拳头里严潍听见腕骨碎裂的声音。

    他们尖厉地,高声地讥讽严潍,损他曾经高高在上的实力和行事作风,似乎高高在上者的头颅被他们踩在地上是件值得快活满足一辈子的事。

    严潍哀声求饶,涕泪横流,他看起来害怕极了,被迫把自己的剩余价值全部摊出来,为了求一个在州管理者身边当幕僚的机会。

    “只要能放过我,”严潍发着抖,“不要杀我。”

    他大笑:“你妈在天之灵会怎么想?不过没关系,我看着她死的,她害怕得要命,估计成了鬼也只懂发抖啊。”

    接着他又在严潍脸上重重踢了几脚,这才肯放过他,就像放过一条狗。

    严潍蜷在墙角,他浑身都在痛,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他看着自己的手,血水从指缝间淌下,仿佛红色的细沙。

    他笑了。

    严潍出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母亲和老师安排了葬礼,他跪在两位长辈的墓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抽了一整天的烟。

    夜里他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用两根食指把嘴拉出最赏心悦目的弧度来。他够聪明,掌握得快。最后他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那里头的严潍笑得三分柔情似水,三分勾人心魂,三分无辜真诚,最后的一分是精明的算计和气势。

    那么像狐狸。

    严潍二十一岁那年,那句话被返还了回来。

    他的上司——肥头大耳的州管理者与儿子跪在牢里。他们破口大骂,骂严潍忘恩负义,多管闲事,不识抬举,竟为母亲的事放弃了他们给的大好前程,下头的人只听自己的调动,严潍别想好过,相反严潍肯退让的话,他还会不计前嫌继续赐予他优渥的待遇,绝不亏待。

    严潍点了根烟,靠在窗边抽了会儿,从外头取了拐棍。

    “到时他们被送去枪决,穿的是长袖吧?”他问看管。

    看管说是。

    于是严潍扬起木质拐棍。

    “我什么都肯做,只要能放过我,不要杀我。”他们求饶道。

    严潍打到累了才停手。

    两父子蜷倒在地,身上遍布淤青和黑痕,他们卧在泪水汗水和尿液混成的水渍上,却没法去理会脏或不脏了。

    “好好裹仔细,”严潍说,转身离开,“别让伤口露出来了。”

    二十一岁的春天,严潍做了新任的州管理者,十几个城市的掌管权落在他掌心。权贵们为他庆祝,香槟一瓶接一瓶地开,他们祝他平步青云,说他年少有为,严潍便恭谨地回以笑容,赞扬和自我贬低,他与每个人拥抱,心脏与每一颗各怀鬼胎的心隔着胸膛触碰。

    严潍例行在每周一上山,于山顶的佛寺里磕头,叩拜,许愿。

    下山时他碰着了来接他的女孩。

    女孩只十二三岁的年纪,长相艳丽,瞳仁浅亮得像猫的眼睛。

    “老师。”她说,递来一份报告,“许叔让我上报你,北部区域都搜过了,没找着陈潇。”

    老许是他的左膀右臂,女孩是他的学生,更早之前,她是他的老师从街角捡回来的孩子,便跟着老师姓,姓林,叫林猫。

    他第一次听见这名字,是到老师家里整理遗物的时候。他还苦中作乐地想老师取名的水平实在太糟烂,哪能因为一个人像猫就叫她猫呢。

    林猫护着弟弟,冷冷地盯着他。

    严潍愣了愣。

    她的眼睛和陈潇的并不像,猫眼张扬又剔透,有种脆弱易碎的美,却远不及陈潇那样惊人的亮。可严潍偏从林猫的眼睛里看到了同陈潇一样的东西,是很抽象的偏执,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想杀了那个人么?”严潍问,“想报仇么?”

    林猫成了他唯一的学生。

    “老师,没事吧?”林猫问他。

    “没事。”严潍叠起报告,“我习惯了。”

    习惯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不停地寻找和乞求,不停地得到“没能找到陈潇”的消息以作回报。他的希望被一点点折腾去,只剩下黑沉沉的执念,他被折腾成了信奉神佛的人,在不见光亮的路上原地踏步时恳求慈悲的佛能给他一丝落下来的天光。

    他已经找了陈潇六年,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猫陪着他回家。他们不怎么说话,除了严潍问她功课时她会回答,再没什么别的话题。

    这孩子比他小时候更冷淡,更拼命,满腹愁绪。

    直到他坐到办公桌前,处理堆叠成山的文件,林猫看着他桌上的合照,开口问道:“老师,如果一直找不着的话,你要找一辈子么?”

    “是啊。”严潍笑笑。

    “你很喜欢她么?”她又问。

    “很喜欢。”

    “有多喜欢?”

    “……我不知道。”严潍慢慢低下头,把脸埋进搁在桌面的手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