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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春色(6)完

    2023年1月9日

    【第6章】

    灞桥上的柳条黄了又枯,枯了又绿,绿了又繁,弹指处却又是一年辰光匆匆流过。

    桥头,垂柳依旧迎风拂动,枝叶瑟瑟轻响,就如在过去的几百年中一样,冷眼观阅这桥上车马川流,来迎去送。

    此时,正有一列车队停驻在如烟垂柳旁边。

    刚刚被贬汝阴太守的萧炅,素衣布履,正在拱手和几位同僚道别。

    有人递上一杯桑落酒,好言劝慰:「萧兄,颍州离天子京畿,究竟还不甚远,也算万幸。」

    萧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贤弟不必相劝,这原不是我初次贬官。只不过十几年前那一回,我是西出武功,这番,嘿嘿,却是东出潼关,还我故郡。」

    来送他的都是亲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贬官的缘由,便有人道:「想兄定可东山再起。上一回不也是么?」

    「那一回的罪名,不过是不学无术,此番却是贪赃舞弊,败乱法度,只怕再无还京之期了。」

    萧炅嘴角上扬,益见苍黄肌肤纹路深刻。

    他举起酒杯,一口饮尽,凝目注视银杯杯腹白鹤花纹,笑道:「想来此去颍州,罪臣难再有如此精美器物。」

    他语意太过苍凉,一时众人俱无话可说,或低头叹息,或转眸目视溶溶灞水。

    忽然一辆车中传出孩子啼哭的声音,只听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要去汝阳,不去汝阳!小五儿、阿喜哥哥、瑶奴哥哥他们都不去汝阳,我也不要去!我们七夕还要抓蜘蛛哩!」

    话音尚自颇为稚嫩,想来孩子年龄太小,尚且分不清「汝阳」

    「汝阴」。

    萧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个孙儿。小儿郎家不解事,倒教诸君见笑。」

    任由那孩子哭泣,并不出声喝止。

    萧家也是河南旧族,门风清谨,这时萧炅却竟然颓唐至此,一任孙儿啼哭失礼,众人都不由黯然。

    却听萧炅又道:「如今远离京师繁华,闭户读书,未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诸君相送至此,已属厚谊,炅自心知,快请回罢。」

    众人皆知,萧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

    此番萧炅被贬,皆是吉温为杨钊出谋划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

    去岁杨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后,杨钊恩幸更隆,此际炙手可热,像吉温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将,却也转而投向杨钊门下,以求汲引。

    众人内心中确也不愿因送萧炅,而得罪于新贵杨氏。

    有人顺势道:「既如此,萧兄便起程罢。我辈期见萧兄泽爱黎庶,早成美政。」

    便折了柳条递与萧炅。

    这时,忽然有一阵促促马蹄声响起,一骑绝尘而至,堪堪奔上桥头,马上人手腕微扬,那马疾奔之势登时止住,桥上官员大多识马,便有人赞道:「当真好马,奔若风雷,定如山岳。」

    却见那乘者翻身跃下,径自向萧炅走来。

    他穿的一双鹿皮靿靴,浅绯绸袍上,由暗金细线绣成许多对鹘图案,鹘鸟意态威猛昂扬,口喙尖利,形似长刀。

    那人则薄唇紧抿,双目细长,显得颇为阴柔。

    他面上虽微笑着,可那笑意却似并未到达眼底。

    时值夏末,秦中犹自炎热,然而众官员一见他的笑,周身肌肤上都似漾起了一层寒雾。

    便有人悄悄移开几步,离萧炅远了些。

    却见那人深深拱手,向萧炅道:「相送来迟,冀萧兄宽宥。」

    萧炅唇角微颤,略有些斑白的髯须抖了几抖,终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为京兆尹,君不再为万年丞,何必如此?」

    吉温眉毛一挑。

    他和萧炅这一对旧日的冤家,此刻同时忆起,他曾得罪萧炅,而萧炅却不巧做了他这个万年县丞的上司。

    那段日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亏高力士为他周旋说和。

    后来他也同为李林甫所用,二人面上一团和气,然而当初的恐惧他从不曾忘,更何况他明白,李林甫只是看中了他罗织罪名的才能,而对有干才的萧炅,却是全心全意地倚重。

    杨钊借他的计策,发萧炅贪赃之罪,他知道杨钊在利用自己,就像当年的李林甫一样。

    然而他不介意这样的利用。

    此刻萧炅以失败者的坦然和落寞,主动提起那段使他耿耿于怀的历史,吉温却不再感到愤懑。

    他微微一笑,注满酒杯,清浅笑容带着胜者的淡然讥讽,那讥讽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温曾为兄属官,如今想来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训诫的那些时日,当真令温怀思不已。」

    他姿态恭谨,双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荡漾。

    萧炅喉结动了一下,最终接过银杯,执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户部侍郎,曾为尚书左丞严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缘故?」

    吉温一愕,他知那是萧炅平生极为尴尬之事,却不料萧炅此刻竟然自揭伤疤。

    饶是他心性细密阴毒,也猜不出对方用意,当下含煳道:「听说是文字争执。」

    萧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争执!以我才学,焉能和严公有甚争执?吉郎你当真抬举我。那是因我将《礼记》中的伏腊二节日读成伏猎,严公道:焉有伏猎侍郎?故而逐我出省。我当时很是记恨,自谓非无才识,何必非要读古人的书。如今我终于得闲,从此长日漫漫,深柳堂中,落花影里,闭户读书,正好补一补我少年出仕,不学无才的缺憾。」

    优雅微笑,举杯饮尽。

    一阵风来,数片鲜绿柳叶轻轻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萧炅幞头上。

    他伸一只修长右手,轻轻拂去叶片,这无意间的小小动作,流落出的姿态却清贵如昔,似春风中的玉树,一摇一曳间,都带着清华旧族独有的、难以磨灭的灼灼光彩。

    吉温有些艳羡又有些嫉恨地望着萧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终生无法企及的。

    他是吉顼的侄子,叔叔虽然曾在则天皇后朝为相,且是首开返政李唐之议的唐国大功臣,但他生前没能给予他们子侄辈任何提携臂助,死后,亦只得到了被睿宗追赠的一个虚衔。

    吉温独力从卑微的新丰县丞做起,向上艰难攀爬,谄事媚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显宦,才终于有了穿上五品浅绯官服的这一天,而他萧炅只为姓萧,便比他省了千百倍气力,年少为官,一路高升。

    不论有意无意,萧炅只用「少年出仕」

    四个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个字提醒着他自己浅绯袍服下暗藏的无尽委屈和窘迫,它们永远不见天日,就如自己从不能真正为人所重的命运。

    他咬一咬牙,笑道:「说来我还有件薄礼要呈献太守。」

    他不经意似的咬重了太守二字,从袖中掏出件物事来。

    当即有人轻声道:「噫,磨喝乐么?」

    「这般华彩贵重,倒是珍奇。」

    却见吉温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乐,凋的是一个白胖童子,身着荷叶色衣裙,颈带璎珞项圈,手执一枝初绽莲花,童子笑口张开,齿白唇红,极是惹人怜爱。

    那童子周身光华流溢,肌肤细腻温润,原来这磨喝乐却不似时俗以蜡烧制,竟系纯以象牙凋镂而成。

    童子手中所执莲花则是同色玉石凋就,而颈中璎珞亦是真正宝珠串成,颗颗珍珠一般大小,灿烂晶莹,眩人眼目。

    萧炅盯着那尊珍贵已极的磨喝乐,也不由有些怔住:「这……」

    吉温得意于众人的反应,此时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达眼底。

    但他极快地掩了那抹笑意,道:「太守门庭高贵,自非眼浅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眼。我思来想去,当真只有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

    他转脸看一看那辆发出孩儿哭声的车,「送给孩儿玩耍,小儿郎家想必欢喜。」

    众人都不由得有些发愣,吉温这分明乃是有备而来,送这礼物,则是讥嘲萧炅,此去再无大用,只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却见吉温目光流转,在众人面上俱扫了一扫,众人虽有不平,却一声也不敢出,心底只觉煎熬,只盼这位不在刑部供职、却深谙罗织经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

    吉温笑道:「众位,我这薄礼却不好么?」

    便有胆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选这礼,该是用尽了心思,好极,好极,另出新意。」

    萧炅自已会意,拿着磨喝乐瞧了瞧,真想将它投入桥下一川流水之中,却终究是不能,他涩然笑道:「也好」

    话犹未已,却见远方又有一队车马缓缓行来,拉车的皆是稳健肥牛,更有武士骑马当先护卫,武士所乘俱是万中无一的大宛良马,七宝鞍鞯在明媚日光下光华夺目,队列井然整肃,速度整齐划一,在桥下渐渐减速,一齐停住。

    便有人掀开当先那辆车的青绮车帘,扶下一个人来。

    那人缓步上桥,华丽衣裾为夏日河上清风拂展,便如黄昏来时慈恩寺塔上笼罩的半幅绚烂暮霞,如云如锦。

    众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样,只看这阵势,已知是当朝丰相来了,只齐齐叫一声苦,恨不得将身子化作柳叶随风飘开。

    一个魔王吉温,已让众人大感吃不消,如今他旧日「主人」

    李林甫竟也来了。

    却见李林甫由儿子李岫扶着,慢慢走来,连吉温在内,众人连忙施礼。

    李林甫花白头发一丝不乱,腰间数枚紫玉带銙明润斑斓,足下编线履子不染点尘,还是养尊处优的台阁丰辅模样。

    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绝挺立于天地间的神像,如此傲然而又如此高华,这灞河上的濛濛水雾,紫陌中的滚滚红尘,竟似不能沾惹他半分。

    他随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为私交而来,既非在鸾台凤阁,大伙儿不必多礼。」

    温和如春阳的目光稍微一转,掠过吉温面庞。

    那一瞬间吉温只觉得好静。

    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栖于翠柳枝头的黄鸟白莺不叫了,沿河茂密草花丛中相逐相戏的彩蝶不飞了,四野农家的袅袅炊烟停止了飘动,连远处缭绕秦岭起伏山脉的缥缈云雾都似乎停滞了。

    他便不觉抖了一抖,牙齿发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腰也微微弯了弯。

    他听见自己垂死挣扎似的,从喉底发出滞涩的声音:「仆射来送萧兄,真是情深意厚,体惜臣僚。」

    李林甫笑吞温煦,道:「吉郎不是也来了么?若论情谊,吉郎又岂不深

    不厚。」

    吉温只觉他似乎字字皆无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

    他此生还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这般,即使在亲他重他之际,都能让他生出战栗和畏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别提此时他们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温颤抖着道:「仆射过奖。」

    有人乘势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们暂且退下,留仆射与萧兄叙话。」

    便告辞着离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间,喧闹人声便如河岸风烟,悠悠散尽,独留桥上李家父子,与萧炅家人。

    萧炅这才趋前两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对诸友,是颓废沮丧,面对吉温,是气度不改,此时见到这与自己相交三十载,亲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声道:「相公,仆是戴罪之身,何敢劳你鞍马烦劳,跋涉相送……」

    一语未尽,喉头哽咽,已是说不成话。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边,极目遥望灞河流水滔滔东去,但见天水相接处细若一线,淼淼茫茫,愈远愈微。

    他寂寥地想着,此刻与父亲话别的萧炅,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尽处还远的连云山岭中了吧?他回眸看了下父亲,忽然觉得他的身影从未有如此日之孤单。

    李林甫反握萧炅颤抖双手,也低声道:「你放心……我说过,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时,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态,方才有了一个缺口,一线漏隙,如山腹石扉悄然洞开,隐隐漏出清冷雾气。

    他嘴唇颤抖,话音也有些飘忽,不知是情思触动,伤感难抑,还是自知缺乏履行这诺言的底气。

    萧炅摇了摇头,苦笑道:「仆射……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机。」

    他瞟了一眼斜倚桥栏、若有所思的李岫,郑重道,「我的心意,仆射素所知晓。还望仆射多多保重,努力加餐,自爱自身,来日勿令儿郎辈有……黄犬上蔡之叹。」

    李林甫和萧炅都非饱学宿儒,然而这秦朝名相李斯失宠得罪,终于被杀的凄凉典故,自来做过丰相的,却无一个不知晓。

    李斯被腰斩之前,曾拉着儿子的手哭泣,自叹如今欲求昔日牵犬擎鹰,与子弟们出上蔡东门嬉戏玩乐的时光,也再不可得。

    这话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为恶毒诅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为倚重的部属说来,他只觉其诚,只觉其哀,只觉其惊心动魄,只觉其雷霆万钧。

    寒意如渭水秋风席卷而来,沁入心肺脏腑。

    他怔忡片刻,郑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厚,想杨家子究竟还动不了我咸宁赵奉璋揭发我的罪状,那赵太守的下场你也见了,御史台还不是杖死了他?汝阴也不算远,我还将时常给你写信,长安有什么时新玩意儿,我也遣人给你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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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炅苦涩一笑,道:「举目见日,却不能见长安。谁谓长安不远?倒真是对不住了,恩相,我此后不能时常在你门下,为你倾尽绵薄……」

    他连连摇头,终于泣不成声,远望秀丽峻拔,直入云间的终南阴岭,远望凝结秦中滋阜川原灵气的锦绣都城,远望他已看不见了的,芙蓉开遍、锦鲤浮游,犹若瑶台仙馆的曲江池苑。

    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

    他们曾共同站在咸阳原上登高指点,谋划如何让这河山更为繁华绚丽,他们也曾在深宅内室交心深谈,试图扼杀这盛世中所有不谐的细碎声音,然而现在他终归要先一步离他而去。

    李林甫放开萧炅双手,扶住桥栏,他身体动也不动,紫罗袖口却微微颤抖,他铁石的心肠,在今日却像初春冰雪,被萧炅的热泪与忠告融化。

    指上美玉戒子因他用力扶握栏杆,而被坚硬白石擦出缕缕痕迹,他竟也不觉,只是借由石料阴冷的温度慢慢镇定。

    他寂然想起,这灞桥如今另有别名,叫做销魂桥,取自江淹「黯然销魂」

    的旧句,然而任凭客子游人断尽柔肠,销尽忧魂,这桥还是如此冰冷生硬。

    他深深地吸气,似要将这饱含水分的灞河凉风,尽皆吸入guntang肺腑,荡涤多日来的烦怨和忧思。

    半晌,他回过头来,淡淡道:「走吧。」

    裴璇坐在床上,借着银釭跳动的焰影,正在看书。

    她浓密睫毛投下淡淡阴影,直显得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

    窗外隐约传来唧唧虫声,伴着书页翻动的轻响,愈发衬得这一室之内小小天地的安静美好。

    忽然门扇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能这么随意出入她的房间,下意识地便将伸直的双腿收回,改成盘坐:她终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终不曾习惯跽坐或盘坐,独处时便每伸开了腿,放松关节。

    「看的什么书?」

    他在桌前随意坐下。

    「李翰林的诗。」

    裴璇并不因为这是李林甫所不喜欢的诗书而担心:他给家中众人的自由还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别拿这些诗文典章去烦他,或者在他面前夸耀才学。

    李林甫爱她双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红针黹,这倒恰好掩盖了裴璇其实一无所长的尴尬。

    她有此「特赦」,李家诸姬很是妒羡,故此这几月来她便躲在房里读书,极少出门。

    李白的诗后世多所流传,妇孺能诵,于她最为亲切,她便借了一卷抄本来读。

    李林甫唇角讽刺地一牵,他想起了那个狂傲才子的模样,世人都以为他不喜欢他,所以设法排挤他出京,却不知他诬构中伤了那么多人,这回却实是受了冤屈。

    李白空有襟抱,空负才思,却并没有仕宦和经济的才能,圣人早已看得清楚。

    他也知道在他杀了李邕、裴敦复之后,李白曾经悲慨作诗:「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但他懒得计较,因为不值得。

    文章做得漂亮的人,除了苏珽和张说,还没有谁能真正掀起什么风雨波澜,张九龄不能,李邕不能,李白也不能。

    他老了,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

    听说李邕临死前口鼻流血,曾咬牙切齿地说,要在奈河桥头等他。

    李林甫忽然想,他真的会在那里等他么?那么三庶人会不会,韦坚会不会,李适之会不会,皇甫惟明会不会,赵奉璋会不会?焰影飘摇,他忽觉眼前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虚淼倒影一般,荡漾起来。

    他定了定神,瞥见裴璇惊诧的脸色,才察觉自己无意间将那几句诗念了出来。

    李林甫笑了笑,道:「他的诗究竟满朝夸说,想必是有真味的,读一读也无妨。不过我看,库部王郎中的诗更好。」

    这王郎中便是王维。

    他此际官阶虽仍不高,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风姿郁美,才调无伦,更兼出身太原王家,曾教西京诸多闺阁少女动心,裴璇也听李家年纪较大的女子说过。

    王维十五岁奔赴长安,少年时代便是诸王座上佳客,被众多豪右视为师友,几十年来仕途蹭蹬,并不得志,文名却流播两京,举国敬慕,是以裴璇一听便知他说的乃是王维。

    李林甫夸王维,本是因为王维在华清宫温泉曾奉诏和过他诗,对他有所赞颂无论真心与否在他眼中自是胜过那不识时务的李白。

    但他却不知王维的诗,在后世被极

    大程度地神化和模式化,诸多论者们一提到他,便是满口「禅意」

    「画意」,裴璇上学时便死活听不懂,时常腹诽,心道所谓禅意怕也都是人云亦云罢了,当下笑道:「看也看不懂的,好多字都不识得,无事凑趣罢了。」

    此时刻版印刷虽已出现,却多只用于佛经,普通书籍还是靠人抄写,她看那些不甚整齐的繁体字本就煳涂,何况古人又有许多异体字,她这种「腹内草莽」

    的人自然为难。

    有时她甚至暗自认同李林甫「苟有才识,何必辞学」

    的说法:搞政治,只要懂得人心懂得世情就好了,学那些千八百年以前的典籍干什么?李林甫见裴璇神色不似作伪奉承自己,也不由得一笑,适才的诡异联想却仍是盘绕脑中不去,使他神思昏昏。

    裴璇见他神色有些异样,问道:「仆射,我换一盏热茶来?」

    李林甫摇手:「不必了你坐过来。」

    裴璇依言挪过,却忽然被他拦腰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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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吃了一惊,有些紧张:被迫侍奉他也有二十来次了,但每次和他作这样亲密的接触时,她还是时常生出些微恐惧和抗拒。

    然而她很快察觉,他并不像要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中,她感到他呼吸的热气。

    他竟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他疲倦得如此沉重。

    「仆射,你……」

    「嘘。」

    他轻声道。

    他信任她。

    他看得出,这个小女孩儿虽然曾经当面忤逆他,却恐怕是最不会对他造成伤害的一个。

    在浊世中,在朝堂上,这就是那种最为他所轻鄙的、耿直而善良的,张九龄、严挺之式的性格但是在闺闱之中,这样明亮洁白的天性,却令他珍视如宝珠。

    当然这珍视也是隐秘而谨慎的。

    他不会对家中的女人们彻底交付、诉说他的信任,她们距离他的生活太近,能够触碰到他太多的细节。

    这太危险。

    他曾和武惠妃同谋:那时他心里甚至有一丝丝轻视,轻视皇帝的不谨慎,他竟能让这个武家的女子影响他那么多。

    于是他只是嗅着她鬓发肌肤间的香气,握住她柔嫩小手,淡淡地道:「有些累罢了今天萧炅走了,我去送他。」

    裴璇蹙了蹙眉,显然不甚清楚这消息的意义。

    李林甫有些好笑地想,他也是真的累了,居然会和这么个痴娇女孩儿家说起萧炅来。

    他决定用一种最浅近的方式告诉她:「你知道未雀天街上铺的细沙么?那就是天宝三年,萧炅做京兆尹时,下令从浐河运来,铺在路上的。」

    果然她眼睛瞪大了。

    「那他可真是一个好官。」

    裴璇做学生时相当不爱学历史,对天宝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熟,平日也就不敢谈及,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当世之人的破绽来。

    她只模煳听说从前未雀大街上都是灰土,雨后尤其泥泞,因道路难行,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罢朝。

    后来便有了这层「沙堤」,官民受益,盛赞萧炅的做法,只是近几年来大家渐渐习以为常,也就不大说起。

    李林甫微微一笑:「是呀。」

    他伸手抽出她绾发玉簪,她一头如瀑青丝登时流泻下来。

    他再度将头埋入她漆黑秀发间,一声不响。

    忽然「剥」

    地一声轻响,床头银釭灯焰一跳,灯花爆了开来。

    裴璇本已有了些困意,朦胧中却感到,李林甫拢住她后背的手重重抖了抖。

    她迷煳地睁开眼,看着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头发,心中渐渐浮起一层稀薄的怜意。

    他像她的敌人,也像她的父祖,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

    她柔声道:「是烛花。」

    然而李林甫终究无法继续安睡。

    他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案头菱花镜台整理衫绔,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裴璇推开窗格,只见明月在天,清辉如洗,李家池台楼阁浸在溶溶月色中,褪去了白日的华贵艳丽,惟余一片清雅温柔,他却不知向哪个方向去了。

    她听见花木暗影里有宿鸟为他脚步所惊,扑棱棱乱飞,满庭花草的芳馨,似乎也为他的匆匆步伐荡开一角,越发迷幻而不真实起来。

    裴璇不由轻叹一声。

    却不知此刻,那孤独的老人,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样的问题:若不能得一夕之安寝,不能尽一日之欢笑,那么蟒袍玉带,丽服高馆,究竟又有何趣味?所不同的是,这个问题,于裴璇只是瞬间的幽幽一叹,而于李林甫,却是他始终在努力弹压、却久已猖獗于他心底的恶魔。

    他尽可以除去任何他不喜的人,但对这无时不在,无法可除的心魔,他终归是无能为力。

    「这促狭鬼!」

    杨钊恨恨地把虢国夫人遗下的帕子摔到几上,自语道,「勾起人的火来,又说要进宫谒见宅家!」

    逼走了萧炅,他在府中得意庆功,当然也不敢张扬,为免惊动了李林甫,也便只请了今日有暇的杨銛和虢国夫人。

    杨銛新得了皇帝赏赐的照夜狮子马,急着回府试骑,留下他与虢国夫人相对。

    虢国虽与他同姓,按唐律绝不可有私情,且她又是有夫之妇,但虢国自少女时便与他有些说不清的交谊,这私宅之内,自也无人敢多发一言。

    二人先饮酒后赏花,这花正是京中盛传的「杨家红」,太真妃匀面时手指染了未红口脂,印上花瓣,来年花开,花上犹有嫣红指印痕迹,故而皇帝亲为起名一捻红,又云杨家红。

    杨钊摒退了仆婢,二人赏的也不知是那珍贵牡丹,还是别的什么,正赏到情动处,渐次入港,虢国却忽然挣脱出来,说:「宅家令我今夜宫中去哩。夜禁将至,我不能迟。」

    杨钊又气又笑道:「倒来诓我!你是何等样人,贵妃称姊,天子呼姨。你还怕宵禁?何衙何司的金吾卫敢阻你车马?」

    然而虢国一径抽身走了。

    杨钊恨了一回,又拾起帕子来闻帕上的幽微暗香。

    那帕子材质轻薄,但在夕阳下流溢光华,隐隐勾勒出花卉图案,杨钊略奇,拾起帕子对光细看,才见出那帕上以暗线绣成盛放牡丹模样,瓣蕊历历分明,绣工精巧难言,不由啧啧赞道:「这等稀罕物事,我竟也不曾见过,可知圣人赏她的不知还有多少。」

    心头一时暗暗猜想,她承皇帝恩幸时,该是何等娇媚模样,那曾为他手指所挑的乳蕾,在她生过孩子后色泽略显暗沉,却比从前更为丰润,它们是否也会在皇帝的手中发硬发烫,挺立绽放;皇帝已经老了,他的手已经不再有力,再不像昔年的临淄王,控缰勒马,挥剑挽弓;他的手现在只能题诗作画,拨动紫檀琵琶,为玉环的歌舞伴奏,或者捶动羯鼓。

    那双手曾将整个大唐的山河牢牢握在掌中,但现在他有点好笑地想怕也只能把她们几姊妹胸前的山峰握在掌中吧?然而他知道,虢国夫人会装作好像被那双已生了褐色暗沉斑点的手,揉搓得情迷意乱,她甚至一定会羞红了脸,恳求皇帝不要如此威猛。

    其实,她会脸红,倒真是天下一大奇事。

    自从十四岁她和邻家少年借着元夜赏灯,金吾不禁的机会,过了那风流一宵之后,她恐怕早就不知羞耻为何物了。

    这小娼妇!他啐了一口。

    如今也是个人物了!诸王奉承,四方赂遗。

    就装得似模似样,礼义贞洁!帕上甜细幽香,正是虢国身上常有的馥郁香气。

    他每次问她熏的什么香,她总是用纨扇掩了脸,娇笑不答。

    此刻他躺在银平脱围屏后的清

    凉玉簟上,头枕着珊瑚枕,鼻端嗅着她用过的旧帕,如同还将她丰艳躯体抱在怀中,室中暖阳投入,夏末的房中依旧闷热,床周被屏风围绕,更是热烘烘的。

    他方才又喝了几杯酒,在如此醺醺然的暖意与醉意之中,他一壁嗅,一壁想,周身不觉热了起来,白皙的脸上,额角鬓边渐渐渗出细密汗珠,那私密之处,也自稍稍有些硬挺起来。

    他不由便探手入袍,向白罗袍下某处摸去,另一只手却将那帕子捏得更加紧了。

    她此刻该已躺在皇帝的怀中,任他恣肆轻薄了罢。

    也或许她会和她的meimei,共同做两朵并开莲花,任他的手指和唇舌,如点水蜻蜓般来回赏玩,先碰碰这朵,再尝尝那朵……而他,一个刚刚胜利了的,凯旋的将军,却要在这里凄风苦雨,拿着她丢下的帕子自渎!恐怕李林甫都会比他舒坦些哩!他忽然想起上回在他家中见到的那个侍妾,她的手真是白嫩美丽,恐怕没有男人看了会不喜欢。

    李林甫今天想必很是烦躁,或许硬也硬不起来那么他会不会吩咐她用那双手帮他?他已经老成那样了还能有那么白嫩的手侍候他!他愈发觉出自己的深沉而广大的苦闷。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负气地想着:「这帕子我便不还你了,又怎样!」

    越性将帕子裹住那已烫热如火,坚硬如枪的私密处,加力taonong。

    他的身体越来越热,背后热汗湿透罗袍,他感到额上的筋络在不停地跳动,这血流加速的眩晕感使他甚至逐渐体味不到下身的快感。

    还真是太久没做过这事了年少时他穷,无钱娶妻也无钱嫖宿,倒是常与右手五指为伴,后来有了妻妾,知道温柔乡中湿热紧密的销魂滋味,远非草草自渎可比,更加疏远了这事。

    今日重cao旧业,竟非得心应手,杨钊不由有些气馁,况且也不甘心如此白白解决这沸腾欲望,终是疲倦地放脱了手。

    虢国的帕子随着他手软软垂下而落在玉簟上,那帕上已沾了些许他兴动之际所流的透明液体。

    他开声唤道:「瑶筝,宝瑟。」

    他决意奖赏自己一回。

    便有两个只着半臂和轻薄罗裙的少女走了进来。

    她们十七八岁年纪,一样圆圆的脸儿,一样挺秀的鼻,颊边一样都有两个可爱的梨涡。

    这是一对双胞姊妹,数月前有人献给他的。

    她们都有胡儿血统,肤光如雪,鼻梁比汉女略略高挺些,但语笑姿态,知识礼仪,则一应都是汉家风范。

    「脱了衣裳,就不认得她们哪个是哪个了,想必有趣。」

    杨钊想着,微微笑起来。

    事实也果然如此。

    他下身与一女交接,顺手把玩另一女胸前雪嫩山峰,旋即,翻转身体再欲亲近另一女时,却被她娇笑道:「阿郎可错了,人家方才受过你好一番!你这般雄风,人家那儿如何禁得,还是扰我meimei去罢!」

    他转而抱过另一女侵入她体内,然而几个回合下来,他终究辨识不清,只觉眼前都是雪肤秀腿,纤颈酥胸,伸手摸去则是一例的淋漓香汗,若是有意专向那私密处袭去,二人则是一样的轻喘低笑,婉媚娇吟,再也分不清楚。

    他此际头晕目眩,也便不再费心去辨识,只专心抱定一女奋力冲刺,令一女仰卧于下为他舔吮那交接之处。

    他感到自己额上青筋跳动益发剧烈,心脏搏动也越来越快,在极致的亢奋中,他几乎已经忘却了下身至美至乐的滋味,这一方床榻,一架围屏,一间卧室,似乎再也拘他不住。

    他的眼前一片光明,好像自己突然高大神圣起来,变成了驱赶落日的羲和,每一下冲刺,都使他更加接近于前方那灿烂耀目,光芒万丈的火红夕阳,那是一个无限广阔,无限光明的世界。

    他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掐紧了瑶筝的双乳,直掐出十道深深青紫痕迹。

    那乃是女郎家身体至为脆弱之处,瑶筝吃痛,几欲晕去,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阿郎,你……你且轻着些……」

    然而杨钊沉浸在自己的极乐中,她低婉的恳求,在他则如足底浮尘,身外烟云。

    瑶筝一头栽倒,雪白额头流下大颗大颗的汗水,她人则已昏死过去。

    而她身后,杨钊终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在她体内释放出guntang欲望。

    接着,他令宝瑟为他舔舐干净,然后满意地喘息着,沉入浩茫的黑甜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