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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情人节姬祁24h/21h】到春深

    01

    “……其间种种机宜,难以在信中一一尽述,万盼兄以门下弟子为要,代为转圜。”

    姬别情合了信,似笑非笑地瞥向叶未晓。

    信是从华山寄来的,写信者是姬别情记挂在心底的那个人。

    封口胶漆处有极细微的拆过痕迹,单从手法看,不大能确定到底是谁干的。不过经手人约莫就那两三个,而其中一个既有能力、又有动机的,正坐在自己旁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你够能行的啊。睡了人不说,还提裤子就跑,还惊动了人家师父,还让纯阳发公函问到机枢府。”姬别情一连串的诘问堪称阴阳怪气。

    叶未晓面色惨白,无言地把头埋低。

    02

    自己胆大包天的徒弟把祁进的小徒弟给拱了。

    这是件让姬别情想掏掏耳朵确定真假的大事。尤其是,那小徒弟高剑据说不仅剑术出色,性格手段也酷似其师,单从机枢府的卷宗来看,妥妥儿的一个小号祁进。

    想想进哥儿同样年纪时打遍全凌雪的模样,姬别情怀疑,自己教的恐怕不是徒弟,而是太白山特产的大号厚皮野猪。

    但拱都拱了,祁进才不会为既定的事实大费周章、投函问询。除非是——

    “……他以为我快死了。”

    姬别情面色无波。

    “上回去纯阳,他刺了我一剑。”

    姬别情还是不说话。叶未晓吸了口气。

    “……我和高剑那天晚上约会时聊到紫虚真人他说要向他师父学习也一辈子不结婚不恋爱努力悟道今晚之后就和我分手我不同意和他打起来了被他捅了一剑带着伤走了然后有紧急任务他的来信我没回所以他以为我会被阁里逼着带伤出任务死在任务里了!”

    姬别情终于施舍地投过去一个眼神。

    面色红润,肢体灵活,看着能和山里的野猪缠斗八百回合。

    叶未晓接收到并读懂了这淡定的一瞥。他解开衣襟,笑容显得有几分傻气,“祁真人说高剑比较冲动,给了我一件护身软甲。”

    ——啧,碍眼。

    姬别情从那身价格不菲的软甲上挪开视线,决定亲自出马,再去华山走一趟。

    那条险峻山路他早已烂熟于心。

    祁进刚不做杀手那两年,姬别情每逢任务间隙就会去华山。按理说于正常人而言,脱离凌雪那样不见边际的血海深渊是件好事,姬别情却怎么都不能接受,绷着劲儿要把祁进带回凌雪。打不过就下药,抢不到人就怀柔。

    最危险的一次,他拖着刚出完任务血呼啦的身子,一步一个趔趄爬上三清殿,话都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看到的还是凌雪阁的屋顶。

    他俩分开那时搭档了不过三年,算起来不长不短。没短到让他们生不出半丝情愫,又不至于长到削骨剔rou都无法割舍。

    可祁进走得那样绝情。

    03

    祁进走得那样绝情。

    他本来被簇拥在一群香客之间,不厌其烦地为他们解签。

    ——说是不厌其烦,其实不过是值殿的道人在那里喋喋不休,而祁进只站在三清殿形态各异的檐兽下,抱剑,沉吟,间或点头。偶一低头时看到阶下红衣猎猎的故人,他越众而出,对姬别情遥遥颔首。

    “大哥。”

    他把所有香客都抛在后头,徒留一道道追随他而去、克制又炽热的目光。

    04

    白得像是雪洞的静室里,祁进递过去一方锦盒。

    “大哥今次的来意,贫道已然知晓。”姬别情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两枚金箔包裹、异香扑鼻的浑圆丹药。他抬眼看向祁进,但见对方面色冷漠,却侃侃而谈,“这两枚灵丹是上官师兄耗费三年精心炼制,有养血护心、固本培元的功效,更难能可贵的,是不仅与凌雪功法暗暗相合,更恰好对叶小兄弟此时伤重之症。”

    在纯阳宫看门真能锻炼人,姬别情在心中啧啧称奇。曾经在凌雪里只会用剑说话的暴脾气小孩,居然也有了这般长篇大论、沉稳待人的模样。

    “药就不必了,我此次是来奉还甲衣的。”

    屋顶上传来瓦片掉落的清脆声响。

    屋内的两人都只作不闻。祁进盯着自己送出去还不到半年的软甲,姬别情盯着兀自沉默的祁进。

    冉冉茶香袅娜腾起,携着氤氲的雾气飘在两人沉静面孔之间。

    此时此景,竟恰如彼时彼景——他俩还在凌雪时都太年轻,闹过别扭后谁都不肯先开口,仿佛谁先向对方开口说话了,谁就是理亏地要主动求和。

    “近来江湖庙堂均是风波不断,”祁进犹豫片刻,声音艰涩,“姬大哥与叶小兄弟身在其中,想来比我这等世外之人更需要。”

    姬别情语气轻柔地拒绝,“无功不受禄。”

    05

    “无功不受禄——”

    祁进声音清亮,眼睛分明已经盯着那把链刃发馋了,脑袋却坚定地、缓缓地扭过去。

    姬别情被他这副模样逗笑,“进哥儿何必非同大哥分出彼此。你既然已入凌雪阁,以后和大哥出任务的时候还多着呢,难不成日后我俩做甚么都分得明明白白、丝毫不相欠,就连你救我一命,我也得原原本本还回去才行?”

    祁进迟疑地摇头。

    他还太小,且没读过多少书。此刻听姬别情这番话,只觉得至诚的兄弟情几乎熨贴到他心里去,却又本能地感到不对,犹豫着不想再受姬别情的恩。

    “拿着罢,当作你救我一命的谢礼。”

    祁进这才欣喜地将那寒光闪闪的链刃抱到怀里。可时至今日,他却忽然有些记不清,那对链刃——他人生中的第一对链刃,最后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当年离开凌雪阁时心绪纷杂,只顾把更贵重的东西放在显眼的、姬别情一回来就能看到的地方。而那对早在日复一日的习练中被磨平锋锐的链刃,他也曾那样用心地把它们用旧衣包好,再珍而重之地放在衣箱里,可直到离开前最后一刻,他却忘了再看一眼它。

    此后山长水远,再不相见。

    06

    “姬台首请收下罢,这是赔礼。”

    追出来的高剑在半山腰拦住姬别情,如是对他说。

    ——果然很像。身形姿态像,气势性格像,这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也像。

    姬别情沉默半晌,“死人不需要赔礼。”

    对面的小道士笑了一下。他板起脸来莫名让人觉得,祁进未出江湖时就该长这副模样,一笑起来却不像了。祁进不曾这样天真,也不会这样甜笑。

    “叶哥对我说过,如果他受重伤濒死,会千方百计地爬到我门口再咽气。他没来找我,想必是还没死。”

    这莫名其妙的自信更是不像。

    “姬台首不若在纯阳多留一段时日。难得上一回华山,酉时日沉,师父还会带领众弟子在三清殿前演武晚课,叶哥上次来为您求的护符也恰在三日后,供满八十一天。”

    姬别情只是冷笑。

    华山有地界有什么难得来的?只要他想来,运足轻功备好马匹,不出半日就能到思过崖。

    纯阳晚课有什么好看?冲天的高香烟雾霭霭,牛鼻子们拖长调子唱着古里古怪的歌诀,就连好看的进哥儿都变得暮气沉沉。

    至于护身符——

    他怎么不知道,那个不成器的徒弟从何时开始还求玄问道起来了?凌雪阁公文半日一批尚把他苦得愁眉苦脸,他却有心思上华山勾搭小牛鼻子。这种“凌雪阁很闲,耽搁三日无甚大不了”的错误思想,焉知是什么时候就被叶未晓灌输到这小道士脑子里的?

    姬别情冷酷无声的审视中,高剑慢慢抿起嘴唇。

    07

    祁进舞剑很好看。

    姬别情身在吴钩台阅览众猪,也见过不少江湖高手,祁进是他见过的、舞剑最好看的人,没有之一。

    一身道袍穿在他身上,有着姬别情不愿承认的丰神俊朗。在那些香客克制而炽热的目光中,他停了凌厉的剑,越众而出,朝姬别情展颜一笑。

    “大哥。”

    08

    “大哥,你又梦魇了?”

    一具热烘烘的身体亲热地挤到姬别情怀里。

    他下意识抬手,紧紧搂住那隐约带着梅花香味的瘦小身躯。不是紫虚,不是拦江,是那张与他交托性命在江南烟雨之中、写满惶恐紧张的稚嫩脸庞。

    这一年,祁进十四岁。

    破败的小舟在桥下沉默着飘飘荡荡,菀菀黄柳拂过老旧船篷,扫过舵尾布帘,又带进一阵阵吹散叠云的冷风。

    江南的冬天实在很冷,姬别情还发着热。

    祁进没钱去抓药,两个人只能紧紧地依偎在一处,熬过姬别情昏睡中喃喃喊冷的两天三夜。

    人在无法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时大抵都会百般询问,想要向对方求一个确凿无疑、百死不悔的答案。祁进却不然。姬别情不问祁进的目的,是他出于杀手的准则在强忍,也因为对方但凡有所求,便总会露出破绽;祁进不问姬别情的回报,倒好像他真的什么都不想要。

    他确实什么都没要。

    临走时祁进为他打点行装,问他能不能教他一招半式。姬别情点点头,又摇摇头。“刃鞭心诀乃师门所授,难以外传,望小兄弟见谅。”

    祁进没有失望,反而把身上仅剩的一文钱给了姬别情。

    这是最后一道考验,初出茅庐的年轻杀手对自己说。他既然果真什么都不求,我须得好好护他,护住这纷扰凡尘中难得的一片赤诚真心。

    但他没能做到。

    祁进离开凌雪阁时对一切都失望至极。他初心真挚,大抵不过学一身好武艺,出人头地要世人高看,却没料想路上风波诡谲,无一人可真正同行。

    就像一棵憋着劲儿长到最高的树,陡然惊觉失去的枝桠难以割舍。

    姬别情想,这是他身为引路人犯下的错误。或许早在江南一见,他就不该凭一己私心,草率地引祁进入凌雪阁。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恁时相见倘留心,何至到如今。但大错已经铸成。

    恁时相见倘留心。

    09

    “大哥,你又梦魇了。”

    华山绝顶之巅,风自然很大。窗纸被簌簌吹动,在屋内一声声听来,恰似回到当年他与祁进相互依偎的狭小舟中,静数着外头冰敲残叶、雪打船篷。

    祁进没穿道袍。

    这让姬别情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但眼前的祁进是这样真实。

    他提着灯笼和食盒,手上占得满满当当地走近了一些,又用灯笼中明火一一引燃桌上烛台。漆黑静室内,橘红色的火苗哔啵而起,温柔地映照在这青年道士格外俊美的脸上。

    “进哥儿深夜来此作甚,莫不是一个人怕黑?”

    姬别情语气轻松地出言调笑,祁进犹豫片刻,却没有回答,只是从食盒中取出两碟小菜并一壶酒。

    酒是好酒,是上回孙思邈老爷子来、掌门师兄特意从非鱼池边启出来的松醪春。菜非好菜,虽是祁进闲暇时亲手所种,菜叶鲜亮剔透,祁进却不甚通庖厨,只是做得勉强入口,借以衬托酒味而已。

    祁进将酒菜一一排好,略略思忖,还是给二人各倒了一杯酒。

    “大哥,我来寻你喝酒。”

    他不看姬别情,仰头自己喝下。清澈的月光与摇曳的烛芒并在一处,引逗得那双纤长羽睫的影子在他面庞上快乐跃动。鹤一般的脖颈仰起来,滚动的喉结便显出一片非人似的、半透明的白。

    姬别情又不确定自己是否在做梦了。

    他掀被下床,借着模糊的光线打量祁进面容。一别这许多年,他看来却丝毫没有老苍,仍旧是从前那副白衣少年的清俊模样。

    “你从前不爱喝酒,进哥儿。”

    祁进恍若未闻地又提起酒壶。

    浅绿色酒液在洁白瓷杯中回旋,杯与杯相撞的声音清脆入耳。姬别情不喝,祁进也不强劝,仰着头又自己灌了一杯。

    “还在为你那小徒弟的事儿烦心?”

    10

    祁进仍旧不答。

    他倔得不成样子。让人很是怀疑一介孤儿,怎么会被娇养成如此冷淡寡言的性格。大抵还是我错,姬别情在心里想。教他第一次握链刃,教他第一次喝酒,教他第一次杀人,却唯独忘了教他,该如何面对想真心相待的人。

    或许是我自己也不会。

    姬别情叹了口气,主动去和祁进碰杯。

    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起来有些迷茫,祁进是真的酒量很差。从前在凌雪阁,别人庆功喝酒时他从来只捧茶,沉默地坐在喧闹的人群外。看着格格不入些也好,姬别情那时不觉得为祁进破例有多麻烦,这样至少不怕自己一错眼珠儿,喝了酒的祁进就会掉到水里淹死。

    华山大概没人会这样护着他。祁进的酒量都磨练出来了一点儿。

    姬别情掏出巾帕,为茫然的祁进擦汗。

    对方现在乖得不行,甚至主动用脸颊贴上那只宽厚的手。热腾腾的气吹在姬别情掌心里,于是连同心髓与经脉,仿佛都泛起了古怪的痒意。一张一阖的唇瓣则贴着皮rou喃喃,祁进声音极小,还带着些不甚明显的水汽。

    “大哥,我只有这一个能承衣钵的徒弟。”

    昏黄烛光下,美人垂泪。这本该是一幅能让人血脉偾张的绝美画面,姬别情却冷冷地抽回手。

    “你该知道,凌雪阁是什么地方。”

    11

    “你该知道,凌雪阁是什么地方。”

    苏无因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姬别情。这是他能承衣钵的唯一徒弟,是他亲手为凌雪阁打磨出的最锋锐利刃。

    但他为祁进癫狂至此。

    “师父,我引祁进入阁,只为公心。他进阁虽只半年,武功进益却极快,为人更是坚韧冷静,是个不可多得的刺客苗子。何况,”姬别情声音转低,“何况他全心全意地信任我。我至少不能让他夭折在那些过分的流言里。”

    “就为这个,你不顾同僚情面对阁内兄弟私下出手?”

    姬别情不再解释,只是重重地把头磕下去。“师父,徒儿甘愿受任何处罚。”

    12

    那几年为祁进受的种种处罚,未必有听说他叛阁而走更痛。

    也未必有眼前看他为旁人撒娇卖痴更心冷。

    姬别情突然有些理解苏无因当时的心情。全心教养培育的好苗子一改从前作风,将外人护得密不透风,对自己人使心计——使的还是你曾教他的厉害手段。苏无因当初只罚他跪在院子里,真是已经下手格外优容了。

    “我知道,我还知道大哥是天底下顶顶心软的人。”祁进牵住姬别情的衣袖,仰头看他。雾蒙蒙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举一动,竟都似极当年的拦江模样。

    “祁真人不向来都对凌雪阁唯恐避之不及么?”

    祁进有些颓然地松开手,转回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感情之事,向来不能为人力控制。我也没想到,剑儿居然会对大哥的徒弟情根深种。”

    就像姬别情会暗暗对比祁进和高剑,端坐于华山之上的紫虚真人头回看到叶未晓时,脑子里流转的第一个想法,也未尝不是“差其师远矣”。和从小在凌雪阁中长大、全无半丝杂念的姬别情相比,在长安街头磨砺而出、成年之后才入阁的叶未晓,并不能算是会被身居高位者喜欢的顶尖杀手。

    但高剑神色惶然地跪在他面前。

    “师父,求您救他——”

    13

    高剑真的很像年轻时的他。

    有时祁进会想,他总是不自觉间偏疼高剑几分,是不是因为在那个小小的执剑身影上,看到了曾经为剑术精进而不顾一切的自己。

    也有时祁进会觉得,高剑更像是一个理想中的自己。没有少时流浪的黑暗生活,没有做不完的杀人任务,没有不得已离开后的兄弟相残。在纯阳宫与自己的羽翼下,他至多需要烦恼的,也不过是师父太过严厉,每日布置的课业多到无法完成。

    可他居然痴恋叶未晓。

    是自己平日里只顾教他练剑,却很少同他谈心么?是他半年前猝逢大变时惊诧不能自已,全然忘了关注徒弟们一点一滴的变化吗?总不能……

    总不能是他和姬别情那样熟稔,高剑耳濡目染罢?

    14

    姬别情冷笑一声。

    “进哥儿难得对我温言软语、好声相求,原来是为了你那不成器的徒弟。”

    心下烦闷,无可排解。姬别情伸腕去拿酒壶,入手却陡觉一空。不死心地接着朝酒杯里倾倒,果是一滴都没有了。于是他信手把酒壶往桌上一掷,百无聊赖道,“凌雪阁管得虽然多,也不至于连阁中弟子睡哪个人都打报告。”

    祁进神色微动。

    过量的酒液让他神思昏倦,难以完美控制自己的表情。旧时在凌雪的记忆涌上脑海,祁进突然想抛开从前计划好的最优秀方案。

    “大哥,我也曾在凌雪呆过。我也是在外历练多年,才经你引入阁中的。你那时的信任,我直到现在都深深感激。可剑儿和我不一样。在凌雪阁中谁看来,他都是不折不扣的外人。”祁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绕了半圈,终于走到姬别情面前,“没大哥帮忙,他怎么护得住剑儿?”

    没等姬别情回答,祁进格外准确地砸到他怀里。

    半点儿力都没收,要不是姬别情身负武功,不一定能接住他。看来是当真醉得狠了,酡红的醉颜像极了深陷睡梦之中,不清醒时眉头还带着展不开的愁绪。

    大抵多思多念的人都是如此。

    姬别情在心内不由叹气,将祁进横抱揽起,放至床上安歇。双层的布被自然怎么也跟凌雪没法比,却是祁进甘之如殆的主动选择。姬别情踌躇片刻,到底没为祁进宽衣,只是展被放帘,随即便神色一厉,向着房梁上头开口。

    “滚下来。”

    15

    叶未晓讪笑着站到姬别情面前。

    从姬别情开始喝酒的时候,他就疑心要出事。到祁进把自己灌醉神志不清、开始背自己待会儿该说的词时,叶未晓简直觉得要天崩地裂。待最后姬别情把他从屋顶上叫下来,他早已十分平静。

    “师父,我是真的喜欢他。”

    姬别情强抑住自己回头的冲动。他突然想看看正睡在他一帘之隔、面上神色安静乖巧的祁进。“这不行。我答应你祁师叔了,不让高剑入凌雪阁。”

    “啊?”

    叶未晓又觉得,自己平静得太早了。他不知道师父到底是怎么理解的,居然格外语重心长、又推心置腹地开口道,“你现在护不住他,等你当了台首再说。”

    叶未晓想了想,开始背本该由祁进说的词。

    “我绝不会因为私情就将他牵涉到凌雪事务当中。师父,我并非爱才,我只是爱他。他更想一直一直留在纯阳,我则——”

    “一直分隔两地?”

    “只要两个人心归一处,在哪儿住都是一样的。”叶未晓偷偷抬头看姬别情,发现他居然有些困惑。

    这不是他和高剑计划之中的反应。叶未晓有心想多点两句,却又担心说得太过火,被师父察觉出不对。他几乎急得抓耳挠腮,当下就被姬别情踹了一脚,骂他像个被剁了尾巴的猴儿。叶未晓只得嘻嘻讪笑着打圆场。

    “软甲有点松,穿着别扭。”

    千年冰蚕吐丝织就的甲衣,居然还有人会嫌弃。姬别情瞪他一眼,也没心思再管他们两个小辈的闲事,当下挥挥手,让他赶紧走。这向来乖觉的徒弟今晚却磨磨蹭蹭。

    “师父,祁师叔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

    叶未晓被当胸一脚踹出屋。随后是一个沉甸甸的香炉,也被甩到院落内。姬别情好歹收着点儿劲,没直接砸到他身上。

    “带着你的破烂玩意儿滚。”

    16

    “姬台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高剑摆弄着刚刚烧完一半的香料,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他从师父笔记中看来的香方,又特意问过叶未晓,确认这头深受姬别情信任的资深野猪都没见过。闻鹤香定志安神,松醪春活血生津。这两味药酒合在一处,却能令人神思松懈、情热意动。

    叶未晓垂头丧气。“你猜白天时,祁真人是怎么发现你藏在上头偷听的?”

    高剑恹恹地闭了嘴。

    17

    “师父,我是真的爱惜他的才华。”

    这回姬别情确定,自己又是在做梦。但自从十多年前,他就再没有梦魇过。无数敌人想用幻觉、用美梦或噩梦对付他,全部因此被他识破。

    可姬别情倒没想过,从第三视角看从前的自己,竟会显得……有点儿蠢。或者换个说法,那张脸上还带着青年特有的冲劲儿,和某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狠戾。姬别情看到自己对苏无因赌咒发誓,“那些人不解内情散播谣言,您难道还不知道我和进哥儿清清白白吗?”

    苏无因挑起眉头问,“你当真全无半分私心?”

    “我当然有!”姬别情咬牙切齿,“他们传谣言无非两个目的,一则让进哥儿心思生变,二来迫我放弃搭档。可我问心无愧,怎能将臂膀弃之不顾!”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某种痛苦到近乎昏眩的滋味席卷全身。而在这十数年前的幽微梦境中,姬别情清楚地看到,师父脸上了然的神色下还带着丝难得的怜悯。

    他到底在怜悯些什么?

    是凌雪阁分明为帝王手中的利刃,却无端外有猜忌、内起争端?是他那时就调查清楚,那些往进哥儿身上泼脏水的凌雪弟子,其实都听命于已经投靠了李林甫的岳师兄?那他神色之中的怜悯,是预料到了两年后的拦江出走,抑或更远一些、十数年后的师兄弟阋墙?

    分辨不出的人影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认出这一双、那一双来来往往的靴,然后是一个个或怜悯或痛恨或嗤笑的眼神。

    “苏台首,是您故意引大哥说出这等话,怎么能作数?”

    无数人的小声切切当中,只有这把熟悉的嗓子最为坚定。他的模样似乎也坚定,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步不让地和居高临下的苏无因对视。

    心脏处的痛楚一阵高过一阵,那人就跪在阳光交汇处,教姬别情看不出他是谁。只有隐约的血腥味告诉经验丰富的杀手,他大概不久前刚刚受了伤,却不顾身体,怎么也不肯躺回床上修养。这个人定然对他很重要。姬别情看得心中焦急、眼前发黑,才终于在明暗罅隙里瞥见他覆着青紫印痕的脆弱身躯。

    ——是祁进也跪在苏无因面前。

    18

    姬别情惊醒。

    祁进没有睡在他旁边。要不是院落地上还有香炉砸出的凹痕,姬别情几乎以为,连带昨晚祁进拿着酒来找他,都是自己做的一场美梦。

    但他确确凿凿很久没做过梦了。

    也不知道那个吃里扒外的兔崽子到底用的什么药,居然能让他也在不知不觉间中招,躺到床上就做了这一场发展惊悚、后续不实的怪梦。姬别情笑骂一句,倒没有打算深究。哪怕对凌雪忠诚如他,当年不也和祁进研究过只属于他俩的用药手段吗?至于昨夜那香……

    姬别情动作稍缓,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突然想起,其实祁进才离开凌雪那几年,自己也是会做梦的。整宿下来,一个一个噩梦几乎让他无法安枕。梦里不是别的,俱都是祁进初来凌雪时的点点滴滴。

    江采萍说他太过愧疚,卢长亭道不过是日思夜梦。可无论甚么奇特情节,梦里苍苍莽莽的太白山都像是只张开巨口、择人而噬的恶兽。而从小严肃端庄、不爱和任何人撒娇的祁进,竟小兽似的躲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地牵着他衣袖。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做梦的?

    没有反复用药,也没有百般求医。只是姬别情去找祁进决斗,约定谁赢,就可以让对方做一件事。他拼上大半条命,却还是没能让祁进跟他回来。

    甚至他重伤时,祁进都没有露上一面。

    只有他诸位师兄替自己治了伤,又礼送出华山。姬别情猜想,这多半是因为祁进不想见他,又怕他死在纯阳引来麻烦,才做出这般矛盾举动。从那以后,或是他不分日夜念着祁进的心冷了,或是纯阳的诸位真人果然心善替他拔除病根了,他当真再不做梦。

    但倘若梦里都是真的呢?

    19

    天蚕丝是稀世奇珍,天生便坚硬无比,刀砍不断、火烧不化。要想让它老实服帖地编入甲衣中,非得一流高手以纯厚内力缓缓烘烤,片刻不得松懈,历时数月方可成。这样大下功夫的一件宝甲,叶未晓穿着却并不合身。

    灵虚金丹耗费三年时光,最出色的两个功效是医治纯阳剑伤、增补凌雪内力。祁进难道入纯阳后连卜卦都学会了,未卜先知地知道了叶未晓会被高剑刺伤?

    “师父,我只是爱他。”

    叶未晓昨晚的剖白陡然浮现在姬别情脑海。

    不是爱才,只是爱他。姬别情突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里,还是在另一个可怕又真切的梦中。他恍惚记起自己惊醒前最后一个画面。

    是祁进被苏无因从屏风后唤出,安静地望着他出去的背影。

    20

    思过崖山风骤烈,吹得人面皮发疼。姬别情遍寻不到祁进,干脆运起轻功来了崖顶。

    ——却还是不见他。

    只有高剑抱着兵器站在最顶一块大石头上,眉目沉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若是往常,若是姬别情没做那个稀奇古怪的梦,他此刻绝对会干净利落地出剑,先把这平日对自己无甚好气的小牛鼻子捅几下出出气。可高剑这几日对他尤其恭敬,他又格外想从他口中得知祁进的去处。

    “师父不让我说。”

    未料他断然拒绝,还直接转身就走。

    姬别情咬牙追上,从背后琢磨着有没有甚么法子能不留伤痕地揍他一顿——他总归会找到进哥儿的,这当口可不能让他告状。正自思忖间,高剑在老君宫停了脚步,若有所思地高声道,“邓师兄已经送过药了,我就不去看师父了罢。”

    他演得太过。

    倘若祁进能亲眼见到,一下就能看懂爱徒的阳奉阴违。姬别情却喜出望外,猛然蹿进了高剑视线所及的第一间屋。

    祁进正躺在屋内床上。

    他睡得极沉,面色是一种几近透明的苍白。

    21

    “大哥,你总算来见我了。”

    这约莫又是梦。祁进只有在梦里,才会如此地黏人活泼。

    但时至今日,他好像又不大敢轻易下定论。如果现在这个在思过崖等他、还穿着拦江装束的祁进也是梦,昨晚和他那样亲近的祁进又是什么?

    “你生病了。”

    姬别情不愿承认,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是确凿的肯定,而非疑问。

    祁进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他。那深沉沉的眼神,竟莫名叫姬别情想起他惊醒前——

    “所以那些人说的并不是流言?从前我俩在一处时,”姬别情本是开口询问,却越说越觉得确定,“从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那天他们如此大胆,不过是因为亲眼看到,觉得我对你……那般轻薄,就算拿你打趣,我也未必在乎。我、抱歉……我竟不知道……”

    祁进歪头看他,忽地顽皮一笑。

    “大哥怎么每次来梦里看我,都要先抓着从前的事道一回歉啊?”

    姬别情眼底发热。

    他试探地伸出臂膀,祁进立刻便如飞鸟投林般扑到他怀里。时隔多年又揽抱到这具柳枝般柔软的躯体,一股沉甸甸的踏实感涌上心头。

    但这怎么可以是梦?

    倘若怀中这个对他温言软语、活泼健康的祁进是梦,难不成那个躺在床上、对他所有呼喊都置之不理的祁进才是残忍的真实?

    “大哥居然知道了这么多?”

    祁进探究地抬头,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姬别情,片刻后才将脸埋回他胸膛,闷闷地道,“七魄俱散,灵台光昧。他病情恶化至此,看来我和大哥也没办法见太多次面了。”

    姬别情猛地收紧臂膀。

    22

    祁进丢失的第一魄名为伏矢,主管性灵神光。

    那天的任务目标究竟是谁,祁进已经记不太清了。仅剩的不多记忆里,只有漫天桃粉色浓雾与倚在树上大口吐血的姬别情。大哥看上去危在旦夕,且前无外援,后有追兵。

    除却一步步迈进敌人早为他们设置好的陷阱,祁进别无他法。

    被进入的感觉比他能想到的任何折磨都要痛,好在大哥所中的毒果真能靠交合而解——以体内灵机引魂魄震动,再凭心神之力承接。敌人要的是出生时辰特异的这一魄,而祁进要大哥活下去。这很公平。

    正是紧要时候,苏无因来救。

    敌人在关键当口被直接枭首,阴差阳错间,祁进本要给出去的一魄却随着灵机运转进入姬别情体内,又冲刷掉他关于此事的一切记忆。

    第二魄名为雀阴,主管人身欲情。

    他与姬别情生死交战,祁进略胜一筹,姬别情重伤濒死。或许是受到了姬别情体内自己那一魄的牵引,或许是心中实在挂念躺在雪地中生死不知的大哥,雀阴竟也自行离散,为姬别情稳住岌岌可危的心脉。

    伏矢雀阴散而又聚,一个对姬别情感情正深,一个却心灰意冷远遁纯阳,二魄所形成的唯一共识,也只有向姬别情瞒住曾经的那场隐秘情事。

    也正是随着这主宰情感的一魄加入——

    凭本能牵动姬别情心绪的伏矢被彻底压制,姬别情再不必受每晚梦境的困扰,却也彻底失去了自然送回两魄的可能。

    如是这般,直至今日。

    祁进自己倒并不觉得太遗憾。年少时他跟在姬别情身边,对方授他武艺、赠他兵刃,给他允诺的荣华富贵。那场因药物而起的露水之欢要他失了一魄,要他深陷汹汹而起的流言,要他得知姬别情当时对他的真正情感原来与他并不相同,他却从来没有怨恨过。

    可惜小徒弟求的最后一件事,他还是没能为他办到。大概是和自己少时太过相像的高剑,只能让大哥想到曾经的痛楚与不甘。

    可惜。

    23

    “所以……这就是成了?”

    纯阳主殿旁的小房间里,叶未晓和高剑凑在一起,看着魂灯的火苗忽上忽下,但总归渐渐茁壮了起来。

    “如果亲手把你师父带到我师父房间里还不能成,我现在就提剑出殿门,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全都杀了!天杀的,这到底和把老鼠放到米仓里有什么区别!!”

    叶未晓明智地不打算就“如果老鼠不吃米,那米就会烂掉”这件事发表意见,转而委婉发问,“那你说祁真人会猜到,我俩从头到尾都在骗他吗?”

    好吧,看起来也不是很委婉。听到这句话的高剑沉默片刻,看起来整个人都要碎掉了。叶未晓暗道不好,赶忙捂住耳朵,蹑手蹑脚地偷偷出门。片刻之后,高剑崩溃的叫喊声响彻纯阳。

    “你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