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BG但是像强碱孔老师,水池play)
书迷正在阅读:[all枫/恒]我们所爱的你和你、掌门要力挽狂澜(重生NPH)、【综】热血漫配角、百利甜(校园/1v1)、师尊变小了怎么办、星际第一修理工、BG俱乐部、我救的勇者是反派!、怪物们的爱人、我在单位带薪养花种菜
孔文举,鲁国曲阜人,泰山都尉之子,时相北海,高明清才,堂堂鲁国男子。他端踞案几旁正襟危坐,脊梁挺得笔直如峰岳,垂眼凝滞地望着简牍日录,在写下一行日期后腕子悬在空中迟迟未有动笔,直到笔尖乌墨将滴未滴落时他才回过神来。 他踌躇地落笔写下的,第一行即:“幸哉,妖孽祸疴今日仍伏息,许是心下惭愧,自知失礼之至,故不敢现身。“口吻分明是痛快的慨叹,但细看去他落下的小字笔触犹疑,暗藏了波澜。 而后他顿一刻,话锋便转了一头:“但不可不防,孔家世代事君,切不可信偏邪之说,亦不可为京房之术, 妖孽之说尤甚。如若此妖女不知好歹再入北海境内,切不可使其坏正道礼义,乱百姓民心,需以礼义教诲之。礼义者,一为……“ 孔融愈写愈专注,小字在简牍上愈写愈神采飞扬,似又隐含几分愤懑不平。他忍不住腰都略弯下去一点,又习惯性地挺直继续疾书。洋洋洒洒写过整片木牍,笔墨已力透纸背。他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又臆想了太多在那妖女跟前晓之以理的场景,动荡慌乱间匆匆结尾,只在誊抄家训之前补上最后一句: ”然,再也不见为上上等,切莫再酿成上回大错,否则列祖列圣在上,融十死而不足惜。“ 孔融望着写得满满当当的一册简牍发了一时愣,而后逃也似的将其忙乱合上了,与先前数月的日录一并藏进了木柜最里层。足足三月,他从深受摧折打击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后日录里几乎没有少过一天张闿的踪影,从痛心疾首于自己身陷道德危机的精神惩处,再到对张闿的指摘与郁怒填膺,到如今似乎已经和缓了许多当时的心情,张闿却仍被他不由自主地写进了日录里。 孔融感到一阵血气上涌,抹杀不掉的妥协堕落的回忆,宿命没能放过他的意识和意志,针对神智的短暂日蚀,至今那黑晕也未散。 “我当时实在不该救……”自言自语的喃喃话语讲到这里,孔融好像突然被不可抗拒的事物堵窒了喉头使他说不出接下来的话,改口叹出一声长息:“我救完她,也理应立刻赶她从北海离开的。” 不然就足够避开之后的种种,而不至于时至今日仍在闷闷不乐,那种情绪被加长又加长,似乎随时可能超过最后可被容忍的极限——这正是整件事中最令人痛苦的。 而在几个月以前,孔融是那么的专注于现世,他甚至从来不做明晦不定的梦。每当他默念三次不要再回想张闿的面目,见到张闿的第一眼就会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彼时他匆匆走过林荫下的回廊,廊下的阶梯将他的影子砍成三段,送来重伤女子的那驾马车还停在嫩草茂密的院子里,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血迹从地上滴滴答答铺过,又向门厅中伸展而去,在万物寂静的这样平常的日子里被乳白的梨花映衬着,使他感到一种触目惊心。 张闿已经被他匆促地吩咐人送到宅第的门房中去,他在讲经的间隙里听下属来禀报称在外碰见一位重伤的女子,身上的伤疑似是刺杀所受,前来请示一下该不该救,唯恐对方是被人寻仇,救了恐怕多生事端。孔融想都没想,呵斥道:“救人之困者,行危苦而不避烦辱。还不快将人安置起来,晚些我再去去看望。” 一下课,他便前往了那被带回的女子那头,她被门生安置在宅第的客房里,甫一踏入,孔融先嗅到炉香的油脂气与浓重的血味,房内帷帘遮挡下一只手苍白地吊在床边,只有一名医官被留在房内看顾着她。 他走上前,并没有掀开帷帐的打算,只是隐隐也能察觉里面那人的状况说不上好。凝重地问医官,这女子现今如何,性命是否有虞。医官摇摇头,迟疑片刻又点点头:“重伤几至心脉,不过——她略异于常人,不至于即毙,多的看不出来了,先静养为上。” “如何不同于常人?”孔融蹙眉问道。医官张张口,露出不知如何解释的神情,喃喃道他也没见过如此情况,对着孔融叹口气,道您还是等她醒转后亲自看或亲自问询吧。 孔融点点头,此刻露在帷帐外那只手忽然微颤,孔融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又在安全距离内站定,看着帷帐中的虚影摇摇晃晃勉强撑着床坐起身,洁白的帘幕被单手拨开,露出一张疲倦,苍白,不安宁的面庞,衣冠不大周整使孔融下意识抬起手挡在眼前——她身上还染着大片血污,孔融在那一瞬间想起去年冬天他刚到北海上任的时候,途径泥泞雪道,看见掩在灌木枝桠下的雪洞里有一只濒死的母猫,它刚刚结束分娩,身下一片殷红,血滴混合着雪,凝成一颗颗血球像花楸的果实。总之他就此想起了那一刻,最后也未来得及救上的一只母猫。 听见对方低哑的声音,开口茫然地问道这里是何处时他深呼吸一口气,才放下手,只是仍然眼观鼻鼻观心。 他微作一揖,答道:“此处是北海国相府邸,在下门生见女公子重伤,我便允其相救,在我府中暂作修养。” “坏了……孩子们还等着我回去。”话音刚落对方就要起身,锦被还未掀开就因身体的动作而闷哼一声似是吃痛地停住了,随后急促地倒吸凉气。孔融下意识想抬起手阻拦她,不可避免地抬起眼看见她蹙紧的眉,拧在一块似乎是疼痛难忍。 孔融抬起的手悬在空中,不久又放下,他叹口气:“既然已有子女,我合该称你为夫人,私自来探望夫人是太冒犯,敢问夫人家住何处?我可使人带信前去报平安,之后派女官来照看夫人。” “什么?没有——没有的事情,孩子是我的孩子。”对方露出奇怪的神色,不过并未在此话题上争辩太久,身上的伤从衣物底下洇出血红的痕迹来,面庞的灰暗光泽也泛起隐痛,孔融听见她嘟囔着说道,“还是多谢。” 孔融点点头,医官似乎起身预备去煎药,而孔融也不便与她独处,因此他向对方告别,而在转身离开之时他听见身后的人仿若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言语,说出的却是安抚的话语。 “不痛了,我们已经得救,这次是我的失误对不住你们,不要太忧虑。” 孔融眨眨眼,隐约感觉有些怪异,但他并无窥探隐私的心情,之后他将会派女官来,直到她好起来并离开,他是不必再来见一面的了。 至少他原本是这样想的。他照旧做着自己的事情,吩咐下属照看好自己府中的女子,然而不知情的下属面目上浮现出惊异与想好奇又不敢好奇的神色的时候他一卷书册敲上对方脑侧,呵斥道切勿多想,对方大概已作婚配。属下的神情更显微妙,然而此刻他们心中所想孔融已经猜想不出来了,只说快去。 未过几日孔融便将此事抛在脑后,直到下属再来禀报,说他府中那名前几日带回来的女子将房内置摆的经卷全都丢出门外,称看着心气浮躁伤病难愈,还让我们这么小的事就别同你讲了。 孔融不可置信,让下属再重复一次,下属于是循言又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讲到一半却被孔融打断:“成何体统——”他坐起了身。 当日处理完公事,他便又前往那头去探看了对方,走过自家的庭院,门生济济匆促地经过他为他躬身行揖,他一一点头应过,快步走向安置张闿的那头。行至门前的时候他看见平日里被安放在每间房内的经卷儒典被码放在门外,显然是下属们看着这些被丢出来后不敢放任不管,但又不能送进去,从而堆垒好的。 想到对方对经典的大不敬,孔融又感到头疼与气血上涌,他叩动张闿的房门,高声问夫人可梳整妥当。对方在门内闷闷应一声,孔融便推开房门迈进去,门并不关合,让略带昏暗的室内一下子敞亮了,他吩咐左右在门前等候,独自向内走去。 “夫人。”他礼貌地称呼对方,隔着帘帷看见对方正屈膝坐在床上,似乎头正靠在膝弯上,孔融不太喜欢这样不正经地对话但还是强忍下,只问,“在孔府门楣内,怎能如此有辱斯文,听闻今日还将典籍丢到院中,未免太过轻慢。” “我并非轻慢,重伤之下谁看了自己心生厌恶的东西都心气不定,孔国相救我一命我万分感激,只是——每日你的门生在外吟诵,扰我清静我已是忍气吞声,遑论我烦忧至极时想下床在房中排解忧虑时却只能觅到这些庸腐之书了。”对方埋怨道,声音听上去清亮几分,似乎已比前几日好些了,孔融不由自主出神地感到有些放下心来,可对方讲出的话又太不中听让他的唇角抿成一道薄薄的线。 他刚想辩驳,又听对方开口说道:“还有,请国相勿再称我夫人,我并未嫁娶,不是谁的夫人,如果国相再与我相见可称我社长,我是乌有社孩子们的母亲。” 孔融啊一声,脑袋飞速运转没运转出个所以然,磕磕绊绊地反应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那……张社长。总而言之你不该如此对待在下家学,即使家学训诫不主张女子学经,在下还是愿为心诚者播诵仁义之道的……” 话音未落,对方在帷帐内发出似是深感荒谬的轻笑,笑两声又开始重重咳嗽,让孔融的心腔有些绷紧。此刻她翻身坐在床沿,将帷帐一把掀开,于是孔融看见对方那身染血的衣物已经换去,而换上了门生平日的便装,她肩稍窄大概缺乏合适的尺码,于是松松垮垮的,在孔融眼中并不太周整,他感到习惯性的不满并移开视线。 张闿似乎勉强咽下了某种情绪化的表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妥协了几分:”……是我不对,至少国相救我于危难之中,我不该径自表现出来,可能是这几日太牵挂家中的孩子们,忧思太甚。“ 孔融不想太苛待重伤的对方,对方退一步他于是也退一步:“门生日夜吟诵,攘你养伤也是我太欠考虑,在下会令他们到别院去论经说道,我——我亲自抽时间来为社长讲学。” “什么?”张闿似乎没听懂,茫然地脱口而出。于是孔融下定决心又重复了一遍:“在下说,在下之后亲自来为你讲经,虽然此事张社长已明晓自身不合规训之处,但诲人不倦古来有之。张社长尚且恭敬不足,在下素以教化引诫为己任,自然合该肩负起责任,教化张社长。” 张闿默一瞬,深吸口气:“如果我答应的话他们就不会摇头晃脑在院内徘徊,我也不必再日日面对满墙朽言是吗——孔国相,你应该很忙碌吧。” 桌上的药碗见底尚且未被侍从收走,余下的水泽熠熠闪光,张闿提出的前提依旧让孔融不大高兴,这些轻蔑的代称让孔融很不满,但他坦坦荡荡:“是,即便忙碌在下也会抽时间来的,因授受不亲,在下彼时门外为社长讲学便足矣。” “不必面对面?那便随你吧,还是多谢国相救我又费这么多心思。”张闿踱到了窗边,指尖漫不经心绞着几缕长发,孔融又紧紧拧起眉头,此人行径太欠体统,若能听教尚好,不听教的话——还是早些送走吧。 孔融的确忙碌非常,北海此地黄巾猖獗,他一介书生既要处理文事,于用兵上还要费心。董卓给他的担子太沉太重,然而他也只能这样,只能这样经受。 等到他想起上回的允诺时已将近过去一周,他埋头在公文之际稍作喘息,抬起头便望见一动不动凝固在窗外的明月,忽地想起那个心血来潮的诺言。他有些恍惚的自责,为自己几乎遗忘了这件事,他其实知道自己兴许不去也可以,然而君子一诺千金——既然记起了,那便前去吧。 他叫醒旁边昏昏欲睡的侍从,道同自己一并去张女社长那头。侍从先是强打起精神,在听清他说的话后面上露出复杂古怪的神色,于是孔融再次强调了一遍:“我去同她讲经。” “啊——?啊,哦哦。”侍从手忙脚乱地替他收拾书卷,将经卷负在背上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快步行走,举着灯烛照着他途径廊道。 夜不至于太深,但周遭异常寂静,他教导门生行走坐卧皆学问,需起居有常、四气调神,然而他自己却因繁重的事务而难以履行。 想必刚才又飘过一阵小雨。空气更温暖、更柔和,使他的心情稍舒缓,低悬在院墙上的月亮,把幽幽的青光洒在远处的树木上和近处枝叶葳蕤的梨花树上,同树木投下的阴影融成了一体。那边,洒到月光的地方好似池塘一般明亮,而阴影下则显得幽深……他走到了张闿门前。 他先叩门,听见对方迟缓地翻身下床的声响与不安分的嘟囔,孔融心想他似乎忘却询问对方衣冠是否整理妥当时门已经被推开了。孔融低垂着眼,低声唤她:“社长。” “国相……?有什么事吗?”张闿扶着门困惑地问,所幸衣物穿得还算周正,她好像有点头昏脑胀,扶额歪着头看向孔融。 孔融行半礼,答道:“上回在下答应过为社长讲学,时至今日才抽出空隙来,深感抱愧。” 张闿好像这才想起来这回事,烦闷地晃晃头转身走回房中去:“噢对,似乎是有这回事……你进来吧。” “在下在门外为社长讲学就好,不敢逾矩。”孔融一动不动伫在门外。张闿走动的步伐顿一顿,孔融看见她削瘦的脊背尚在困顿中,好像还未特别康健,听见她的语气和缓下来:“噢对,你说过你不进来的,随你吧。” 孔融看着她走进房内掀开帷帐膝行躺回床上去,孔融虽心想他可从未在此不敬的态度下为人说道,然一来体谅对方有伤在身,二来……二来他将门阖上装作不知也就罢了。 他替张闿带上门,笔直地站在她门前,从侍从的肩头拿过讲义,清清嗓子便庄重地站在门外开始朗声讲读起来:“圣人之知,智足以周物而非不虑也。圣人之能……” 他如同在经学学堂上那样娓娓道来,文思恭让的义理穿过先祖先圣那几百年的时空令他精神百倍,他从这样的呼唤中得救,觅得对现实命运的牵挂,每当讲述一次,便也深入骨髓地对着自己强调一遍,一种梦的政治得到允诺,将其从人的存在的意义千万尺高崖之上唤醒。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似乎吵醒了旁院的门生,古怪地从院门探头探脑摸过来,发现是夫子本人后又立时缩了回去。月亮已移至院子上空,笔直地凝视着连廊,洁净、冷漠的繁星在漆黑的天空中刺眼地背对着孔融闪烁。 “……此则学之大原,而为君子儒者所以致其道矣。”孔融顿住,喉头上下滚动,他从政治的理想里获得热泪与情感,深深投入这一切的自己他相信能令任何事物动容——侍从困倦的脑袋撞到门上的声音让他从这种情绪里脱离出来,他看向吓得立刻站直了的侍从。 侍从支支吾吾一阵后愧疚地低下脑袋,孔融没有责斥他,只是又看向紧闭的木门,试探着唤道:“社长?” 里面没有回音,孔融感到有点窘迫,转而看两旁的侍从,两旁的侍从都避开了他的视线恍若不知。孔融低声问他们道:“她……是不是睡着了?” 侍从仍旧不敢看他,只是胡乱干巴巴应答:“没有吧,应该没有吧,先生金玉良言怎会睡着呢。” 孔融不便进去窥探,君子不可做如此不体面之事。他叹口气,自我安慰道:“是我来太晚了,本来也不妥当,下回需选个好些的时辰——蜡烛快灭了,回去吧。” 左右侍从忙不迭点头,从地上背起书筐,跟上孔融的脚步,孔融不知为何隐隐感到他们也舒了口气。 兴许是因着头一回就显著地碰了壁,孔融开始将这回事放在心上,与其他公事一起占据了他的心房,铸成一桩待办事项。没过几日医官来报,道宅第内那位身体已好了许多,如今已可到院内行走散心,应当不成大问题了。 孔融有几分隐约的欣然,道是吗,那我再拾隙去看望她。 此时已是秋冬之际,阴雨多却暖和,窗外北海的旷原披着纤巧的、蔚蓝色的天空,孔融心情为这景色而感到尚佳,庭院后的谷地阖山岗上蔚蓝色的雾霭,肃清他略带凝重的思绪。 他当日下午便拣出了空隙来,在思索是否应将明日公务先处理了,却想起上午医官来通报的这件事,于是连带着想起也许自己该去履行诺言。 他干脆就此朝宅第里张闿所居的那个院落走去,这又是雨、雾和平凡的日常生活,黄巾近日尚且安分,他感到是一件前所难有的好事,他宁愿一切都平平凡凡,循规蹈矩。这样他的心就可宁静了。 张闿果然身体已经好转大半,如今正在院子里,那棵开得微弱的梨花树下。她坐在回廊的边沿,似乎百无聊赖,视线无头绪地望向南方,不知在挂念什么。 孔融走到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片刻,片刻之后才出声:“社长久等了。” 张闿从愣怔里清醒过来,转过头看他一眼:“不、不,没有在等你。”孔融没计较她的话语,只是请她进房中去,他会循诺为她说道。 张闿背对着他耸肩,拒绝了他的提议:“今日的风舒缓极了,我想在外边坐着,你若是想要讲学的话就在院中吧——喏,坐到这边来。”孔融还想拒绝,可是张闿向廊柱边腾一腾,于是孔融看向左右,左右都垂下头装作不知,孔融也只好别扭地走上前去,坐到了张闿一尺开外的地方去。 张闿的目光并不转向他,而只是将她秋水一般的眼眸望向院墙边缘与没有一朵云彩的、阳光灿烂的、浅灰色的天陲相连之处,孔融将简牍放在腿背上坐直了躯干,清了清嗓子。 “续前日,何以明其然邪?天下之为……” 他慢条斯里地念道,张闿只是漫无目的地点头,好像在附和他但又并未表现出虔诚的意愿,对他献身于某种狂热的理念的心情视若无睹,不过对方并非求学的门生,因此孔融只是衷心讲诉,不作苛待。 风掠过梨花树传出飒飒的声响几度压过孔融的声音,而张闿反而对这声响似乎更专注地谛听,流露出平和与安宁的神色,仿佛察觉了那种久未谋得的幸福感,孔融凝望住张闿的侧脸,不自觉先压低的,是自己的声音。 张闿散发出轻盈的气息,那气息正属于她,一尊烧瓷像的白玉色柔光焕发出来,皮肤上薄薄一层几近剔透,好像随时要变得更透明直至于消散。 孔融不住地在暗自觑她与不敢望她的界限中徘徊不定,坚韧的耐心被悄无声息绷成一道锐利尖细的弦,弦线捆缚着心腔阻碍所有沉如坠地的心跳声响。他揣想着收视听,正肢体,谨言语,慎动作,在这样的揣想下已经留意到她的所有情绪。 孔融有点忘记自己念到哪一行经,非得垂下眼匆促地专注盯着简牍看不可了,等到发觉张闿的气息越来越轻他才发觉异样,抬起头看向她那旁。 不知从何时起那一尊乳白色烧瓷像摇摇欲坠,她只是这样直挺挺坐着便就睡着了,眼睫密密垂闭住轻轻颤抖,身体一掉一掉地晃着。如果孔融在课上偶见这样的学生,他的教尺就要生生落在人家的脊梁上——他什么都没做,且屏住了某一刻的呼吸。 张闿熟睡的身体向廊柱那头偏一偏,又歪回来倾向孔融这头将倒未倒,孔融的脊背绷紧了,好像看着一只玲珑高脚玻璃樽杯正在案几边缘,杯中的琼浆几度涌出杯沿。孔融感到动弹不得,他心烧得厉害,偏头看向侍从想要求助,撞上他们踊跃好奇的目光,反倒他们倒先慌忙低下头去回避他的视线。 孔融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双眼眨个不停,抬起手想去阻拦张闿的身体落到自己肩头,可是又不想要直接触碰她,又放下手臂胡乱地把书卷盘成一整卷握着挡在自己与张闿的身体之间,顿着心烦意乱地等她自己撞上来。 然而张闿只是朝这头晃到恰如其分的弧度,又倾回了另一端,一头栽在廊柱上发出声轻轻的闷响,徒留孔融举起书卷的手狼狈地停留在空中。 孔融僵一下,开始假装自己很忙地把书卷换到另一只手,又换回这只手,终于自暴自弃地把讲义放到了腿侧。 “你们……谁把她送回去。”他这回求助侍从,侍从们倒是直勾勾一并望着他一动也不动,“看我做什么。” 他心不在焉地用指节轻叩腿背,半晌后拂袖起身,脚步放得又闷又慢,浮现出不属于他的轻率鲁莽,他没有敲醒张闿,但也没想方设法将她送回房里去,他仓促而快步地逃也似离开了庭院,侍从彼此对视一眼也无可奈何地亦步亦趋跟上。 孔融无端感受到歪打正着的可怕的危险,坐落于任何他可想象的光谱外,如果满月妥当地升起那最好,可如果升起的是一半的月亮,升起的是不存在的太阳,那在兼具自发性和惰性的人性本源当中,他该用什么方式去仰望与承受一怀抱的柔光。 完全离开前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张闿已经又换回她乌有社的常服,血迹被涤洗干净,原来孔府学塾的素衣一点不衬她,而非要慈姑的花叶素裹在她修长肢体上,她看上去清晰又明亮。孔融转过身,离开了有她身处的院落。 他开始觉得自己太逾越,太逾越也是一种罪行,需要反复警醒并规避。 后来几天他惦记上这回事,却不太轻易亲自去看他,在忙于公事的间隙里他时常唤来医官,头并不抬只问张社长近来修养得如何,医官如实禀报,这日张闿胸腔透血精神不佳但能拉住女官畅聊养育儿女,那日神采稍好不过一整日未寻人说话,隔日不知为何自言自语一整天,总之早就无性命之忧了。 此时的孔融还未曾把这些事情记进自己的日录里,单单只是挂在心上一点点。直到那天医官已经不必他通传便自行来到他书房中,孔融看他一眼他便依循禀报:“张社长前日未咳血,未叫痛,比之前照看的时候都好些。“ ”会不会是她忍着?有仔细诊看过吗?“孔融停笔,抬起头向医官问道。 医官忙不迭回他:“那自然是有的,前日张社长的确精神不少,还问下官怎的国相这几日都不去瞧她了,之前还偶来几回。” 孔融情不自禁又坐直了身体,好像某种小时候在会宴上被点名称道孔家的好圣孙的时刻,他也是如此板板正正挺直了脊梁:“我?我……是近日公务太繁忙。” 医官只是顺嘴一提,他并不是需要孔融向其解释的那个人,因而也并未听出其中的深意,孔融与他愣愣地对视一阵,泄下气来一摆手,使医官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先退下吧。 他剩余半日做事感到吃力与勉强,一直想着虽说前几次为她讲经的时候她都坦坦荡荡睡着了,或许应当也听进去了几分于是生出向学之心来?应该也并非没有可能,那自然是最好的,他合该去看望她。 孔融把自己讲通了,心里好像少些负担,神情上却作出更严毅的样子,使不知晓他心底想了些什么的侍从提心吊胆起来,眼见他站起身便都惴惴地等候着,却听他开口的时候说去看看张社长。 张闿的客房门干干脆脆地敞着,孔融走进去就望见她单手支着脑袋倚坐在案几上,案角停着一只脚脖子系着丝带的信鸽。见他进来,张闿似乎想要礼节性起身来迎,不知挪动了哪根酸痛的神经,她低呼一声,最终只是望着孔融干巴巴地点头示意了一下。 孔融坐到她对面,目光落向她正在书写的信函,开口先道:“听医官说社长想见我,在下便来了。” 张闿愣一下,脱口而出道我什么时候想见国相,顿一刻好像又回想起来自己的确问过医官,眉眼和缓下来:“当时顺嘴问了一句,我思忖着国相前些日子还会看望我,现今不来了,我以为是因我的伤快好了因此不必亲自再来看我——乌有社的信鸽都觅到我这来了,我正给孩子们回信。” 孔融隐约发觉好像自己在某些环节上出现了自作多情的错误,侥幸在张闿并未发觉这件事让他没那么如坐针毡,但也不知再说什么,有点局促地坐在对面,看着张闿又将头低下去仔细书写。 他支支吾吾一阵,反倒是垂着头的张闿在他之前又开了口:“那国相现在来了,不是为了讲经吗?我自觉康复顺遂,不日应当也该离开了。“ 孔融绝不至于将他以为张闿想见他所以才来说出口,但又搪塞不过去,勉强应道:“……是。” 张闿抬起一眼望向他又收回,问他那他的讲义呢?孔融确实没吩咐侍从带上,只是仍旧低声应道,说没有也能讲。张闿便点点头,不再说话了专心低头写信,似乎在示意他那就这样讲吧。孔融总有种被使唤的感觉,但自我安慰兴许只是张闿在乌有社习惯了,反正她愿意听就是好的。 他有点心不在焉,可是他讲给张闿听的,是他从小听到大,长大又讲给别人千百遍的,倒背也如流,一张口规矩方圆便沉沉淌出来。 孔融的注意力几乎全落在张闿低垂的面容上,舜之升闻也,他望见到她垂落如柳绦的乌色鬓发;虞幕之后,他凝望她悬在眼睑下的珞环轻晃;舜绍虞幕,光被邦家,勋施下土,张闿纤巧的手腕顿住笔触,她在孔融的恍惚中抬起头对望向他,孔融不幸已经忘记注解舜典的最后一句。 孔融停了有一阵了,才幡然惊醒,看见张闿的神情实际上淡淡地只是安静打量他,似乎并无其他意思。他讷讷一阵,终于续上——史不得以玄言之矣。[注释1] 此刻张闿轻笑一声,一点嘲弄和一点无可奈何。孔融垂下眼,问她:“怎么了?” 张闿摇摇头,她的声音冷冽,语气还算温和:“国相大人,你往日读这些经义时从不曾质疑过吗?或者说接受有痛恨它们的人存在?” 孔融望着她蹙紧了眉头,他并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