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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用“打发时间”来形容无事可做的人的下午:埃德蒙写下最后一个字,关上笔记本。窗前的树木随着微风的起伏而摇摆,一些尖锐的枝条刮擦在粗糙的玻璃表面上,发出些微的声响。它吵醒了躲在泥砖缝隙里的小虫子,但它们不会轻易地离开相对温暖的巢xue。现在可是冬天,大约有一半的生物会在这个季节死去。埃德蒙终于意识到了南部地区的好处,那里的人们似乎永远被阳光眷顾着,来自北原的寒风不会劈到他们的脸上。兰尔加娜也说,美丽的圣芙尔丝被夏日的燥热黏住了,较高的气温如同一大块扯不掉、咬不动的蜜糖,紧紧地包裹住海岸线上的各个城市。当涅拜人把自己装进厚外套、毛绒围裙、羽绒大衣时,这些快乐的南方人依然会选择露出赤裸的双臂,举起手朝即将沉到地平线以下的夕阳说晚安。一种习俗,兰尔加娜解释道,一种持续了近百年的习俗,听上去特别蠢,是不是?但我们的确会这样做。 “是有点。”埃德蒙的回答简短有力,他转过身,面向把自己立在门框里的兰尔加娜,她还穿着白色的睡袍,一时半会儿不会换下来。他的周日漫长且无聊。在鲁费尔德庄园的每分每秒都是闲适的,他不理解为什么大部分仆人能够随心所欲地坐在门廊上聊天,或者在自己的房间里找点琐事打发时间。一些年轻的女佣会向管家太太请个假,她们戴上软帽,走上两里路去镇子里买杂货。镶嵌了假水晶的木梳,扎人的围巾,还有一包针线。她们带着远征归来的将领会有的表情回到家,和同伴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兰尔加娜的手上托着一只刚破壳几个月的小鸡,它是一打鸡蛋的赠品。“是米勒太太带回来的,我待会儿叫人把它拿到棚子里养。”埃德蒙本以为它会在几个月后成为餐桌上的菜肴,但它还是活得好好的,甚至在幽暗的巢xue里生了三个脏兮兮的蛋。负责看管动物的女佣撩起裙摆兜起用来做早饭的鸡蛋,她们边笑边骂,夸它是个幸运的家伙。 兰尔加娜领着他前往办公室。她只拉了半边窗帘,衰弱的日光喘着气走进来,比患有气胸的老年人还可怜。埃德蒙舒舒服服地窝在扶手椅里,熊熊燃烧的壁炉点亮了暗红色的砖墙。兰尔加娜蹲在地毯上,用铁棍拨弄里面的柴火。几缕细小的火焰猛地腾起,又消失殆尽,仿佛绚烂的烟花。埃德蒙的视线被搁在茶几上的几本书攫住了。第一本是匿名小说,《珍妮特的木雕》。非常奇怪,听上去好像是言情小说。兰尔加娜丢下拨火棍,拍拍手踱到窗前,冰冷空气与温暖室内形成的反差使窗户结了一层白雾的硬壳。她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上埃德蒙的名字,又写上自己的名字。前几个字母太大,后几个字母太小,只能可怜地挤在边缘处。埃德蒙瞥了一眼,打算继续专注于书籍。他翻开书,第一页就是各个角色的介绍。 “我很喜欢它的情节,”兰尔加娜注意到了他手里拿着的书籍,“因为它有五条不同的感情线,主线是珍妮特和一位医生的恋爱,非常有趣。” 埃德蒙快速地扫过一行行文字。珍妮特,一个来自农村的、平平无奇的挤奶女工,凭借着自己的质朴和甜蜜成功赢得了赫尔南德斯先生的爱慕。他已经对它下达了驱逐令:它既愚蠢又不切实际。“是啊,毕竟有趣通常意味着与现实脱节,”他尖锐地评价道,“医生和农村姑娘?简直是瞎胡闹。”再往后看,他发现这本书还能继续挑战他的神经。一位年轻英俊并且家财万贯的子爵也看上了女主角,他叫詹姆斯,最后因为决斗死在了珍妮特的怀里。因此,她和医生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埃德蒙啪地合上书:“我理解了,它的作用是证明幻想有多么的脆弱,而现实又是多么的可贵,这是它在精神层面做出的贡献。至于物理层面,我认为它绝对是一种优秀的燃料,适合在火炉里发光发热。” 兰尔加娜笑得前仰后合:她被埃德蒙的刻薄劲逗乐了。“你说得对,亲爱的,”她揩掉(也许不存在的)眼泪,“的确,它很荒谬,正因如此,它也值得一读。可能现实生活比这部小说还要精彩呢,我就认识一个可爱的姑娘,她漂亮极了,细溜溜的脚踝,光滑的皮肤,头发乌黑浓密,眼睛大而有神,好像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小姐。但她来自莱特港,从小跟着父母在船上生活,有个当医生的男人对她一见钟情。你知道我的朋友是怎么说他的吗,一见到她,他就像一只对着主人摇尾巴的狗!” "这只是特殊情况,"埃德蒙反驳道,“那个医生的性格决定了他会在爱情中沉沦,就是如此。” “噢,他呀,”兰尔加娜笑了起来,她的脸上没有梨涡,“他是个理智的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比他更冷静的家伙了——你除外。在此之前,他非常有想法,在慈善医院帮工,得到了资助者的赏识和上流社会的接纳。没错,他和你是挺像的,因为他也对我说过,他想摆脱现状,想往高处爬,想成为被下属服侍的人。” 埃德蒙别过脸,看向窗外。兰尔加娜写的东西已经变成了水珠,顺着曲面缓缓滑落,玻璃一片模糊,外面的风景也一片模糊。寒冷和雾气使人们混淆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原本离地面又高又远的天空看上去好像触手可及,它低低地垂下头,眼神无悲无喜,一点泪水隐秘地从它的脸颊两侧滑落。有时,埃德蒙也会在泥泞的小道上赶路,他习惯加班到很晚,竖起衣领抵挡刀子般的夜风。呼出的热气很快消散掉。他抬起脖颈活动一下,却看到了镶嵌在黑暗中的金黄色明月,它的光线忽明忽暗,因为总有一点云翳挡住它。埃德蒙看了很久才迈开腿继续赶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兰尔加娜见他对这本书失去了兴趣,便在柜子里翻翻找找,摸出一套崭新的《童话大全》,里面绝对有各种精美的插图,埃德蒙光靠观察它的封面就能猜到画师会用什么风格去描绘书中的场景。针脚细密整齐的刺绣拼出了每一个字母,它们排列组合成单词,跃到平面上,又被埃德蒙的指腹压住。“我想,你会对它感兴趣。”兰尔加娜说。她经常猜测他的喜好,但他不会。埃德蒙也想过用什么礼物来偿还兰尔加娜的好意,他最先想的是首饰,因为她非常喜欢收集项链、手链和臂环。虽然她现在并没有戴上那几只银手镯,但他还是想起了它们在她的手臂上滚动的模样。“这太贵重了。”埃德蒙捻起一角,翻开两页,印刷清晰的墨迹在白纸上留下一道漂亮的条纹。他突然又来了兴致,虽然没有读过多少诗歌,但他还是想起了文学课老师说过的话。他一边使劲地在黑板上写字,一边把长衬衫从裤子里拽出来。他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单身,仍然有着充沛的精力。这意味着他把自己的所有激情都献给了事业。埃德蒙欣赏他的热忱,却无法接受他拿到手的工资。 “我其实很少读工具书以外的书籍,它们太费时,又太笨重,”埃德蒙说,“诗集是最模棱两可的读物,因为我容易混淆作者和叙述者。而且,诗歌可以有许多种解读的方式,我无法得到正确答案。”兰尔加娜眯起眼睛,她不是那种靠阅读数量来判断对方是否有学识的人,而且,根据埃德蒙对她的了解,她似乎很少读书。“我没怎么买过诗集,”她定定地瞧着他,眼睛明朗得好似八月的万里晴空,“我只听过一些歌谣。爱丽丝试着提高我的文学素养,但她失败了,因为有些事是无法被改变的。那些歌谣来自我的故乡,它们不会被写在纸上,而是一代一代地传下来,最后落到孩子的手里。” 她又偏题了,埃德蒙生了会儿闷气,最终打算不和兰尔加娜计较。他放下手里的《童话大全》。距离冬季的魔法师集会还有一周,他决定现在就给兰尔加娜说。“下个星期我会出去待几天,”解释太多会被惩罚,所以他没有直白地告诉她原因。兰尔加娜再次蹲下来看壁炉,她的脚踝被素色的裙摆遮住了,只留下一个若隐若现的弧度。火光在她的瞳孔中燃烧。“记得回来吃饭就行,米勒太太会为你准备最美味的rou馅饼和烤牛rou。”她也没有进一步追问。“对了,”她换了个姿势,扭过身子面对埃德蒙,“我还在想那个医生呢,你觉得你以后会变成他那样吗?” “如果你这么喜欢问蠢问题,那就去找其他人,”埃德蒙语调平静,“答案是不会。” 壁炉里的火烧得更旺了。兰尔加娜闷闷地笑了一下,她重新跪下来,双手靠在最外围取暖。“那可不一定呢,”她轻声说,但埃德蒙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