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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小谢小李隐藏老谢老李的玄学故事)

    一

    有道是,君看似花处,偏在洛阳东。

    只是这东都洛阳若再向东去,不入内城往林郊,也难寻得富贵人家杯酒赏雪,唯农户炊烟,打尖茶馆是也。这会儿日头未足,寻常行者本该趁着气爽快马加鞭多行几里,而今这小小驿站却已开张。桌前一头戴上清冠、身着两色袍的持剑青年,已要了碗呛人浑酒,独身坐了半晌。

    小二闲来无事也无他客得献殷勤,虽瞧着眼前青年不似凶恶之辈,但也还念着城中茶楼掌柜的叮嘱,出门在外莫惹江湖人,那些个习武练剑的,脾气秉性都怪得很,不知那句话触了眉头,你这项上人头点地几遭也无人管!便还是小心翼翼待在茶棚内,一时除青年仰首饮酒频频撂碗之声,再无几多动静可闻。

    怪也怪这店小二年岁轻轻见识尚浅,此处洛阳地界,西往枫华谷,东接金水镇,若再依稀朝南行个三四百里便是华山地界。冰封雪冻常清净,乃道家清修之地,也是皇恩披泽之所,青年身上所着青白两色道袍,便是纯阳宫式样。

    莫说那店小二无事可做,青年此番也是百无聊赖,本想着来此处循水而上找上一找,半日无果才只得认了术业有专攻,在此略作歇脚,也是为捉三两途经农户问上一问。正惦记着,莫说农户,便是意外之喜也迷瞪瞪兜头向他撞来。

    马棚一侧土路之上,一老叟须发皆白肩背箩筐,手中助行木杖被贼人不怀好意折了去,而今两股颤颤,双手空空,哪里拿歹人有法。小二闻此异动,正慌着不知如何是好,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也恐惹火上身,便见青年仰首将碗底浊酒饮尽,撂碗至桌闷响未散,已拎起闲放桌沿之剑,影不在原地。

    “老人家,且站稳。”老叟眼前一花之际,手中便多了柄剑,青年持剑而来却非拔剑相助,只要他以剑作杖,站得稳妥莫摔上一摔便可。自己只捡了折作两半的木杖稍长那端,笑道,这便足了。

    那几山野歹人对视一眼,有笑他不自量力,有怒他看轻哥几个深浅实力,也有一胆小怕事人恐踢了铁板,悄默声地便往后躲了躲。

    青年闲庭信步前踏几步,分明未运气作势也未身携刀剑,却让几人不自觉退了几尺,只听青年又笑,“若为你几个拔剑沾上一星半点脏东西,我那剑恐要骂上我三天三夜。”

    言毕,眉目一凛间,一步便近人。寻常木杖却如一刃开锋,落于那几人三环砍刀之上,竟是击铁铮鸣之声。足见气贯云天,剑意沉吟,随他摇头口中喃喃,“烂刀”,刀便已折为几段,落尘扬土。“贼人”,人便皆倒飞而去,骨响皮绽。

    须臾间,青年便收了势重立老叟身前,懒得要他几人性命,只挑眉朗声喝道,“还不滚?”

    几人这才夹着尾巴溜溜地窜进山林,莫敢回头再看一眼。青年将地上另一截木杖也拾来端详半晌,可惜道,接是接不上了。老叟眼花手抖,几步朝他挪来,连声感念仙长相助,不然小老儿今日便要无获而返了。

    “仙长不敢当,鄙姓谢,言身寸。”“好好…多亏谢仙长出手相救。”青年闻言无奈,倒也随他如此称呼。甫一近了,这才有余空闻得老叟肩上背篓有阵阵腥气飘来,非腌臜难闻之感,反倒是江河鱼鲜特有气味。

    “您方说无获而返,这山贼歹人竟非贪财,而取河鲜?”老叟口中连唉了两声,热络有加地拍了拍青年的手。道是仙长有所不知,这洛阳城东上游水富,鱼肥个大,城中人有食鱼脍之雅兴,若每日早早捕了活鱼,趁着新鲜劲去城里叫卖,便够一家老小过活。哪日运气尚可,捕到两三种少见鲜鱼,富贵人家多赏两分钱,也是幸事。许是商机走泄,欲图不劳而获者又多,便把念头打在他们这起早贪黑的渔家头上了。

    青年闻言却朗声笑道,怎说无缘,尘缘遍牵。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老人家,谢某便有一事相求,这洛阳城东,何处能寻鲈鱼?

    小二在旁看了半晌听个大概,见青年与老叟俱要离去,虽惦记着青年还未给酒钱,但也未敢出言打扰。青年却忽地转头震袖,连掷几枚铜钱,玩笑也似道,酒还差些意思!小二接了钱,见多了几文,也连连道,多谢仙长,目送着一老一少同往东郊去了。

    再后来,这小二归去城中茶楼,与掌柜的说来那日见闻,唏嘘不已,只道江湖人莫不都是此般潇洒。掌柜的却面色一变,以掌击腿,连连叹他见识短浅白费机缘!华山纯阳,谢姓道长,有此风貌者还有谁人?便是那日渐扬名的纯阳首徒谢云流啊!

    后话无需多,这厢,老叟拄剑一柄,行得慢慢悠悠,谢云流却也不见急,只再慢他一步,随他走走歇歇,一路听得经验之谈。若说这鲈鱼,本是海物,却要往返于江海之间,时节得当,自然能在江河寻得。不过,花鲈性躁,凶猛非常,寻常捕鱼之法恐难行。

    待至东郊上游,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沿途便有几人家以渔为生,民风淳朴,彼此倒也熟稔。见老叟带一陌生道长归来,一时又不敢上前问个一二。老叟只带他解一岸边独木小舟,将拄了一路的剑归还与他。谢云流本还忧心老叟在这飘飘荡荡的小舟之上怎站得稳,哪成想,老叟甫一登船,竹篙在手,身不一晃,见之矫健,自是水生之人,入水则活。

    “小老儿不武,持此剑与木杖何异。于仙长而言,剑岂是身外之物。”一舟入水,谢云流闻他一言,竟似略有所感。

    行至水深几许,谢云流依老叟所言,仔细去辨水中有无白质黑章之鱼,游摆迅捷。他屏息观摩许久,终见一所言之鱼一闪而逝。老叟便呵呵一笑,道是仙长好运气。

    既已认得鲈鱼何貌,他便也兴从中起。借来老叟鱼篓负于身后,身立舟头,内息翻涌,见鱼游至则飞身跃,方才应付贼人无意亮刃之剑,如今却决然出鞘。剑上寒芒一烁,正衬他眉眼逸飞之感,以剑击水,扬浪翻飞,剑挑白浪,拧身以剑拍那滞入浮空的游鱼,入篓有声,浪止人停,唯舟轻晃一二,落水亦自何处扬,往何处落,不沾衣袖半分矣。

    老叟见他不出剑穿那鱼身,反倒只轻击在侧,一时疑惑何生麻烦。谢云流只道,若以剑穿肤,活则不活,做成鱼脍亦差些形貌,美之不美。老叟又笑,言说仙长竟也是知食好美之人。言语间,谢云流已故技重施,再寻了一条鲈鱼入篓,闻言身形一顿,背后鱼篓中的两尾活蹦乱跳之物也险些飞了去,语中竟有几分忿忿,“嗨,是我那偏在华山扎了根的师弟好一口罢了。”

    谢云流倒也不贪多,只浅待半日,捉了四五条鲜肥花鲈。登岸落地,也不尽带走,言说是自己需一背篓赶路,要带着这鱼早日回华山才是。留了两条予老叟,端说食也罢,卖也罢,总归莫让人夺了去才好。

    言毕,已不拖沓多言,背着几尾鲈鱼便运气而去。有邻里观摩谢云流掀浪捉鱼半晌,掐指一算这洛阳东郊往华山,寻常车马也要行个一日一夜,河海之物,一日开外便不得食,如此神通,真乃仙人之能。

    老叟却背身呵呵一笑,拎鱼归家,只道是事出从急,何谓事急,仙者尘心。

    洛阳往华山,实则最紧的路便在当下,若入了华山地界,他便无需cao之过急。眼下是踏云逐风,日行千里之姿,若轻功功底差上几分,定是气海亏虚,连连不支。谢云流却已将逍遥游熟入三脉,偶尔停身调息片刻和缓气力,便又是纵身而走。

    如此这般,待行至华山脚下,日头渐无,他亦是长出口气。寻了两三净雪覆于鱼身,冰雪之地,已无需忧心鱼鲜不鲜。

    尘世多趣,固也纷乱,每每自江湖重入华山,皆有洗尘静心之感。苦寒清修,俱是求道者必历之事,他尝过历过,所归之处又总是这白皑皑一片。

    悠悠然上山之际,二三弟子偶遇他归山,便要说声大师兄好,再行见礼才是。他一一颔首过去,没一会儿又觉着礼来礼去颇为麻烦,索性提着背篓,踩落松间厚厚一层老雪,径直去了厨间。

    背篓中的鱼此时便是已死绝了,因着他回得及时,rou质倒是未变。脍,春用葱,秋用芥,但鲈鱼吃也是吃个鲜,无甚累赘也好。谢云流取来案上磨得尖亮的剖刀,自鱼尾处逆着两色薄磷细细刮去,执了刀斜入软腹,撇净内脏,取净水洗净擦干,再剃鱼骨,去皮切片,一条鱼留下能食部分实则不多。

    如此这般,待三条鲈鱼均成了白净鱼生盛于食盒,一旁负责今日膳食的弟子才敢出声打扰大师兄,问及此鱼何鱼。谢云流答得快,问得也快,只是反口问去又觉着老树哪爱挪根,应还在太极殿才是,未听个音便又是匆匆离去了。

    诚如谢云流所料,此时日已尽落,太极殿窗边便透着一丝灯火浅色。推门而入,一丝素淡木香并着墨臭,与冷风错了个肩头。零星雪粒合着冷风倒灌而入,来者匆匆,风便也性急。

    李忘生只在案前点了两点烛火,温茶一盏,点香抄卷。未有镇纸压着的几页尚未晾干墨渍,乘风而起便要飘得满地,却得两指翩然一握,飞笺如鹤,重卧案间,方才被冷风吹散的青烟又缕缕腾了起来。案前人抬眼望去,朱砂殷红压杀淡然眉眼,人间若问华山之上,何谓不俗之物,恐作如是。

    未因唐突之人感唐突,属实是已习惯后再习惯。若问整个纯阳宫内谁最好门也不敲便推门而入太极殿,数谢云流外还能有谁?他便也知李忘生不会语他,肩头尚带雪,已拎着食盒坐在他身侧。离得近了,檀香便也浓了些许,和他身上吹了一路也未散尽的江湖酒气混作一团。

    “师弟,快瞧师兄给你带什么了。”他每每如此一说,就定是从前还未给他带过之物。食盒内鱼脍晶莹雪嫩,望之令人食指大动,李忘生施过一眼却道,“师兄下山一遭,风尘仆仆,可有用膳?”

    这倒给谢云流问了个顿,想来他一路飞身,纵使轻功绝顶,也没得闲空吃个少许。一天除了酒,竟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不过他二人如今也将将辟谷,想来便也是他尚存酒气的缘由所在。

    谢云流只一摆手,道哪里来得饿,这鲈鱼是他今晌刚从洛阳捞的,且尝尝合不合口。李忘生执箸,见摆盘的鱼首侧眼已一日之久,仍是清明透亮不见浑浊,便知谢云流自洛阳返华山一遭,竟已神速如此,沉吟片刻只道:“师兄轻功已臻化境。”

    谢云流闻言却未见个笑,反倒垂头唉了一声,夺过他手中筷来恨恨夹了片白生生的鱼rou送到他嘴边,“你这木头修个百年长出嘴来了也只吐木头,吃便是了!好吃就点点头。”

    李忘生爱食鱼鲜倒是真,闻言也不再言语,知是谢云流辛苦一遭,除开冰破时节,能在此地界尝得一口细嫩鲜甜,实属不易。谢云流一时也只撑头瞧他不做声地用膳,闲来好奇尝过两口也作罢,捡他案上誊抄的书卷看个不知头尾,一时无言,不消一会儿便坐不住,已是起身不再多留。

    谢云流惯是来去如风,说走便绝不拖沓个一时半刻,话未落,人已拎着剑推门而走。李忘生欲与他言,口中却未咽尽,礼数种种,如规如矩,断不会教他含着吃食便开口声张。待他咽下,朗声道句“师兄莫忘了明日讲道……”谢云流闻之与否,俱不得而知了。

    二

    前话种种如此,真待次日黄昏,便有弟子匆匆来寻,言辞恳切道寻人寻不着,山道望不见,话里行间还是得要李忘生去救场。彼时他正晾了壶热茶,一日事毕,闲来读些藏书经卷,人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他这闲倒真像偷来的。

    谢云流要四处周游,自然是谁也寻不着的。华山之上装不下他,这会子不知已在哪片蒹葭里卧船随波,凭风定向。或寻个器乐嘲哳的酒楼茶馆,蓑衣斗笠着身,听江湖风云改换话本评书。再者便是旧交碰面,三言两语换醉拍阑干,把酒言欢,兴起乘风拔剑,兴满挥袖便归。如此这般,难与外人尽道。李忘生只重着莲冠,取经书两三,着人回了前头,起身赴玉清宫讲道。

    要真细说这讲道一事,本算寻常。奈何这玉清宫内玉叶金柯攒攒簇簇,向道之心莫说,背地里怨声载道居多才是真。清修莫过吃苦,何况体肤俱累,不似往日衣食住行样样周全,本就是被迫来这冰雕玉砌的苦寒地受累,自然无心学他个一二三四。

    纯阳宫本也只对这些个寄名修行的外门弟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是相安无事即可。奈何来清修一遭油盐不进也无从长进,便有几次三番不得首肯归家的玉叶子闹上几通。没法子,又只得在玉清宫安排了讲经事宜,着几内门弟子把那点书中黄金屋拆了磨碎,颜如玉也取了权作噱头,兑了水随了风指望能入耳入心个一星半点罢了。

    待李忘生入了玉清宫,才觉察今日人倒齐全,往日称病告假者不说一之存半也要有五之二三,前前后后加起来也稀稀拉拉没几双看着抖擞精神的眼。略一思忖,他才把前后缘由串个通透,不知谁人、亦不知何处传吕祖首徒谢云流今日要来玉清宫讲道,连带着其他弟子也念着如是,告他如此。谢云流江湖名声亮堂,欲图结交者说是从长安排到华山也未言过,人却名也似般云飘雾走难寻难跟,分明合该华山修道者近水楼台先得月,谁知苦也食了却连他衣袖也捉不着一片,若有机会,定是要来寻个攀谈机遇的。

    可惜,莫说是小言小语传他如何,就算是板上钉钉之事,他谢云流若不愿去便懒得施眼一瞥。讲什么坐忘什么大道,不如他洛阳大道牵条老驴,听个铜铃响好过自在仙。李忘生前脚嘱他莫忘了今日事,后脚他便踩松蹬鹤飞身下了华山,如今扎在哪处、做何事、几时归,俱不得而知。

    李忘生甫一落座,便听得底下几声杂杂抑抑的私语,无外乎今者谁人,不说那谢云流今日云云,他也只作充耳不闻,眉敛气沉,待这蚊蝇之声自行安去。也不怪一时无人识得李忘生,他本就不甚爱入俗世,每日除练剑参悟经手杂事外便独自清修,不做声不做语,将养来一身温和周正的沉稳气韵。换言之不外是陈沉内敛,一张面皮望去竟有古朴之感,若说印象,唯朱砂一点好入人心罢。

    “今日所讲,为阴阳五行。”他只徐徐翻来经书一页,捡了最是寻常易懂,也最是根基难躲的部分道来。底下本仰着的颗颗头颅听了这话又左右晃晃着垂的垂点的点,不望他能讲出什么新奇花样来。

    “万物存阴阳,对而相一,互根互长。阴在内,阳守之,阳在外,阴之使也。彼消此涨,此进彼退,如日往月来,月去日升,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暑来,暑去寒生,寒暑相推而成岁焉。阴阳合德,则刚柔有体。”

    阴阳一说,老生常谈。无说修道之人,便是略读诗书也识一二,这下更让下头心不在焉只长草,魂飞天外会周公,出了半只耳朵听着也算留了面子。

    李忘生倒不吝自己所言可曾苦心白费,只作是说与日月山川,讲赠向道之人,仍是不疾不徐,“五行者,更贵更贱,以知生死,以决成败。金者清静收杀,木者生发条达,水者寒而润下,火者炽而炎上,土者长养化育。五行生克制化以衡命之失行,趋吉避凶,谓之知命。”

    道家以五行窥命理,感天道,人之存世,处三界五行中,莫敢说超然脱俗逍遥天外,唯且修且感。观星测命类事,谢云流与他实则俱是未有深入。李忘生少时阅经读卷,不挑不怠,一字一句佶屈聱牙也因着聪慧俱是记下。他非不信命,只道是命之如此,算来何用,知之则意改,一力难违天,不若一心澄净,向道无愧。

    谢云流却又不同,信命与否,这二字皆与他弹袖莫相干。虽说阴阳五行旺衰生克,见与生俱来之秉质。喜怒哀乐爱恶欲之情,兼仁义礼智信之性,合之谓性情。单是观他二人秉性之异,便可窥来一二。然若让他知晓天命又道不违,他便是面生不平,骨中便存的难分傲劲儿作响噼啪。天若生他,他便以天纵之才敬还。天若毁他,他定一剑荡去诸事平。知天无用,不若不知,二人在此事上只道是殊途同归。

    待他再讲,生之谓助,克则为制,天地之性也。提及“故时有众胜寡,精胜坚,刚胜柔,专胜散,实胜虚。凡事物亢极则乘,强而欺弱,亢极则易折,反生为克,泄多亦为克。”一面是谢云流携着李重茂终于自山下归来,闻此处讲道者是李忘生,李重茂也终得还至玉清宫,索性一道而来。另一面,有几无聊至极者,已撺掇着起了恶念头,要等着下这讲道之人的无趣面。

    院中无处可落座,谢云流便悄无声息地倚在后头,听李忘生讲道给耳朵磨茧。要是寻常日,他必得拔剑出招诱他起身对上个来回,莫真成了少年老叟吃书作饭。

    日头将落,座上人合卷抬眼,终是讲至尾声,问及还有何处不懂。一院之中,数谢云流习武甚达,便也将几人耳语捉了个差不离,是什么“真如此讲来,会不会太冒犯…”另一人又补,“怕甚,这白纸黑字写得,怎不能问?”他略一思忖,未及反应,便见一人起身一礼,竟是有疑处求解。然而开口便是与李忘生今日所讲风马牛不相及之语,面上光明磊落之态做足,口一张却衔来风月之语,听闻道家素有采补一说,采阴补阳,强精气而健体魄,读之干涩,还望一解。

    李重茂闻言面上一赧,愁绪顿时顺着眉头轻车熟路一般攀了上去,“师兄…这分明是要落道长脸面,有意刁难。”本来想着,以谢云流之脾性,断不会作壁上观,谁知他面上不仅怒意不现,反道是笑意盎然,以鼻哼之。只道他这师弟,刀劈老树疙瘩心,落雪攒得清明头,逗他?没劲没劲。

    似是应了谢云流那两句戏评,李忘生面上真如古井无波不泛一漪,施施然应道,确有此笔。而后再申,凡谓之强精、采补之流,实则申之以强欲,强欲而先健体魄,练气xue。人身前有任脉,后存督脉,练xue则以任脉主。脐下一寸寻气海,三寸之下寻关元,外有曲骨,中极,石门,会阴作海底,连头顶百会,督脉为强。

    谢云流听他言之淡然又是一哂,莫说这些都是他从前作弄李忘生剩下的招数,他这应对的言语倒也翻了一番。虽还是照本宣科,书上作何书,他便如何讲,只是车轱辘话说回来搬过去,听着便也唬人。

    人若心乱,望字生义便是常事。诚然,白纸黑字能书之事,何来腌臜难言。便是心有异者言行异,心存念者常妄念,李忘生依他所问,从理至行,一并慨然予解,有言劝是:

    一则作呼吸之法,张弛有致,止呼而往复,气沿脊骨,动而生息,体魄之康健由此可养。

    二则以静坐为主,凝神内观,识往而意聚,气流尾闾,升而生阳,精力之不足大抵可补。

    那发问人得他坦坦荡荡又言之有理的一答,自己反倒颇显尴尬不知如何自处,方才定要下他面子的一股子无源得意也再无踪迹,一时不知如何下得来台的竟成了他自己。

    谢云流怀中抱剑,以剑柄一拍李重茂肩头,只说,重茂,今日你且自行归去。未顾他似有话未讲,已朗声从后行来。

    “依谢某看,这书上法还是高深莫测玄之又玄,不若这般:你且取活鲫一尾,红豆五十一二粒,糯米一钱,姜碎混枣,入半钱棉子油,煮上一个时辰,两日一服,一月成效。”

    李忘生早就知他旁听半晌,事本将毕,他听及前文尚且只一叹,师兄又以这不知从江湖哪处听来的偏方唬人。然待闻棉子油,他这一叹又成了无奈。

    “既一心向学,今日所学所感便落书一份改日送至太极殿,装裱一番定能使人见之神往,勉力修行。师弟,走了。”

    那好事人闻此称呼,知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竟作弄至吕祖徒儿李忘生头上,早已汗如雨下。谢云流倒也以玩笑之言应他,不好将罚,只令他自觉神愧不再心生祸念便罢。李忘生被他牵着几步而去,倒也免了相顾多言,只是行至半路,又要不放心问句,师兄教他错法,莫误了正事。

    谢云流的剑柄便不轻不重落在他头上,“这还叫正事。无妨无妨,停服则无碍。”心下又禁不住念叨,玉清宫乌泱泱那一众,根基烂得朽木一横,蚁虫不蠹,还有脸嫌李忘生讲得清汤白水捏鼻难咽,奇了怪了。至于棉子油一事,原是他少时周游,西行至棉盛之地,寻地歇脚时居一村落,长居者少婴而无后,本村外嫁者则子孙繁多。寻根溯源,只因村中常食棉子油,三日服一钱,月余便食减目眩,后便常作男子避子。

    彼时谢云流将这趣事说与他时,李忘生尚持卷苦读莫有唏嘘感慨,没得趣之人便要抽了他书耍起横来,未曾想李忘生竟都默声记着。行至太极殿,他便又要离去,若是寻常时日也罢,李忘生观他眉眼,隐隐似有茫求之感,问及师兄又要何往?被他当做老生常谈,只高深道他终需得懂,“欲求无上大道,必历红尘诸苦。”

    话音尚未落,他却又眉眼一变,一把将他肩头揽住,险些将李忘生带了个趔趄,笑道:“你若随师兄下山,苦也不需吃,多吃些糖葫芦,玉露团,桂花糕便好。”又变戏法般自怀中掏出包油纸红封泛着甜香的糕点,道是樱桃饆饠。谢云流恐他唠叨,嘱他莫忘了吃便两步飞身而走,留他一人话无从说。

    谢云流走得没错,若晚一步,他确是有话要讲。案前热茶一壶如今也凉了,喝无可喝,与那糕点放在一处,俱是他不得食又不好一意弃之的麻烦物。如今哪里是樱桃时令,寻常人家小商小贩,又哪里做得来这樱桃饆饠。若要食此点心,必是从温王处揩来的。

    个中利害并非如蚕裹茧难解难分,只是即便剥丝抽茧,细细分辨,将那是非放予谢云流眼前,他若不爱看,便一剑挥了摆手而去,哪里有人能迫他决断一二。几次三番,不过是越解越缠,愈劝愈烦罢了。

    比之此事,他欲问的反倒是谢云流面上何处而来的将寻未寻、隐隐恍然。面相一事实乃他两人捉襟处,李忘生欲去感念,又觉冥冥中非恶似善,待他再细细去捉,那一丝善感又偏似无尽,明明暗暗,见不到底。他一意去看那尽处是何模样,反倒如入了定般内息周转,吐气悠长,不知凡俗事,意入身外天……

    “忘生!”

    一声如鸣鼎,叫他乍然睁眼回神,原本天色竟已入了浓夜,于他而言却是一息之间。不待他回头看去,耳中已有婴孩啼哭声响先一步入室,谢云流怀中抱一襁褓,对上李忘生视线,二人开口却俱是一句:寻到了。

    三

    夜寒几许,雪亦落得愈密,李忘生撑伞于襁褓之上,两人一婴凭灯一盏朝天街而去。

    提及方才一事,谢云流只道是隐有所感,今日不应当老老实实待在剑气厅,合该四处游逛。这点隐约路半寻物之感如蛛丝在手,捉之无处,寻之难见。他自太极殿外抽身,一路行无定处,兜兜转转却似有绕着山林打转的势头,便索性拨枝踏雪,决然朝林中未有人烟之地行去。

    喏,他将这婴孩朝李忘生眼前凑了凑,这便是缠他一日令他神思不定的罪魁祸首。许是在林中久冻受饿,这孩子连哭声都已微弱难闻,唯有一裹襁褓,哪里抵得过华山入夜如刀似剑的寒风。可惜谢云流寻到他时夜已将深,山林周遭的农户也俱入了眠,无处讨要些牛羊乳,二人只得执灯而走,往行客络绎的天街碰个运气。

    不出二人所料,虽已夜深,天街之上倒是尚有零星商贩行人。可惜时运不济,前后来回问了一遭,多是典籍符纸类物,难寻吃食,遑论新鲜牛乳。一来二去一无所获,李忘生细细想来,也只能煮了白粥,再以米汤喂养应急了,正念着,身后竟有一侍童来传话。

    谢云流朝那小童所引之处看去,几辆马车前所驭之马均是毛色油亮,便连那窗纱远远看去亦不似凡品。小童道是先生见二位寻寻觅觅似有困处,不知能否帮上一二,若不嫌弃,还请车前一叙。

    这江湖之大,侠肝义胆之人自然不缺,若是江湖人也罢,反倒是这不知来处的官宦人家叫人不欲攀谈。可这孩子确也是饿极...得了李忘生一个轻若点萍的颔首,两人且先随着小童往马车处行去。

    那马车主人倒也不摆谱作势,二人未至,他便已掀帘落地相迎,先行一礼。只道是二位道长有何物要寻,他这马车上不乏奇珍异宝,或可解一二。李忘生观他面相谈吐,俱是不凡,然而眉间心气郁结,实则忧思已久,不得舒展。

    谢云流将怀中婴孩予他一见,掐头去尾只择孩童哭闹,欲寻些牛乳果腹之事道来,遍寻无果,只得来天街碰个运气。那人却似成胸在竹,命人去取。谢云流闻言眉间轻挑,反倒觉怪,哪有人家出行之际携满车珍宝,连牛乳这等难携之物也要带着。

    小童很快便捧着一瓮牛乳回来,那人道也坦荡,直言自己有事相求。他多年沉郁,前阵子得一游方术士指点,要他近三日来华山天街静候有缘人,今日便是最后一日,本想着夜深露重,恐已错过,未想到,还是天不辜负苦心人。这满车珍宝便是他念着以做交换之物,牛乳反倒是因这随车小童贪嘴才带上的,未成想也派上用场,该说是缘从天定?

    谢云流未尽信他所谓天定一说,只是观之言辞恳切,那小童捧着牛乳,倒也偷偷吞过几次口水,能纵着随行侍童之人倒也算心宽从善。李忘生应是与他想至一处,两人叠作一处的衣袖间,于手心处将将划了个“可”。

    “不知阁下有何事相求?”谢云流接过李忘生手中之伞,一半还遮在李忘生头顶,一半遮在怀中婴孩处,自己倒是雪落了半肩。李忘生腾出手来亦作一礼,那人却问道,“鄙人曾闻道家所言,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卅九窍,五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

    李忘生略一颔首,“确有此说。人之生辰,天干地支,阴阳之气蛰淌,生克制化自在其中。居乎天地,感天体而知命理,不悖此律。”

    “如此,可否请道长为鄙人卜上一卦。”李忘生闻言却作一顿,思虑片刻才道,“虽是我二人有物相求,可若以四柱卜算命理,实泄天机,莫说因果,承负不衡。便请相退一步,以秤骨算之。”那人闻言,虽觉可惜,但也非贪心不足以事相挟之辈,着先请小童带谢云流与怀中婴孩去马车内安顿,暖上一暖,也解燃眉之急。而后才请李忘生入另一辆马车,端来笔墨纸砚。

    所谓称骨,便是以生辰八字分作分量,再合算几两。难不在他处,而是年有六十数之多,月有二十八数,日为三十数,时辰作十二数,另有格评五十一句,诗评五十一首,合为两百三十余处皆需一丝不差牢牢相记。观眼前这道长面色,却似已轻车熟路。

    谁知李忘生只是儿时中条山上读过几遍,而今乍然用来,竟也如水到渠成。

    乙亥年生,合九钱。正月则作六钱。且看这两数相累,所谓八字轻重便是如此。不过,十二日生作一两七钱,丑时则为六钱,有辗转腾挪之势,终合三两八钱。格评曰:此乃财帛丰厚宜称之命也。

    李忘生接过笔墨,将诗评誊于纸上,有诗云:一生骨rou最清高,早入学门姓名标。待看年将三十六,蓝衫脱去换红袍。

    待两方事毕,婴孩果腹,已甜甜睡去,谢云流下了马车,伞便又回到李忘生头上。那人又向二人行一礼,称是此番机缘,定不相负。谢云流与他尽未受礼,只言是一事尽了,不必挂心。

    那人看向谢云流怀中婴孩,竟有几分艳羡之情,“能得吕祖高徒养护,此子命已不凡。”言语中已识得二人身份。谢云流只一笑,“人若自苦,万苦不苦。何生菲薄,妄自菲薄。”三言两语,已点出关窍。见他若有所思,不愿拖沓,已转头朝来时路而去。

    又入风雪,谢云流问及,方才为他秤骨一算,可有转圜余地?李忘生略一点头,那人命有仕途,却累诗书,年将三六,许有转机。他言语在前,算已跟及,而今乙亥年人,若是虚岁三六,便是……

    可这一推,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森然冷意霎时便令他足下一顿,立在原地腾挪不得。谢云流见他神色有异,立时去探他内息,将将把他自窒息般黑洞洞的冥想里拖出。可问及有何异常,李忘生却又说不出一字,他亦不知,看无可看,眼下竟是连方才那人的年柱一字也想不起来了。

    谢云流抬手在他眉心朱砂一点,强醒灵台,今日二人俱有所感,不应再强触天机,否则恐引祸上身。伞被他收来弃在路边,一手抱着婴孩,一手则牢牢扣在李忘生腕间,断不让他再去体悟。

    李忘生自是信他,只将体肤尽相托付,半晌终神思归体,叹道,“天机不可语,清明不落活。”

    如方才那人一般,人谓算命,实则尽是盼着改命。可真若触及天机,人算不可及天算。谢云流闻他言语,已知他不再异样,索性山路难行,便也未松开扣在他腕间之手。

    “对了,方才与那小童在马车内,倒得了他姓甚。”小童问及,这位弟弟姓甚名谁,谢云流自是无处可答。解了这婴孩襁褓才知,许是寻常人家无笔墨纸砚,只以油在襁褓内侧书了个依稀可辨的“洛”字,该就是姓了。

    “忘生,我欲收这孩儿为徒,你待如何?”李忘生听来却不觉意外,此子与他缘分不浅,或说命有此子也不言过,他便也只说,甚好。

    “嘿,那你说,他是先会叫师父还是师叔。”二人迎着风雪,发与眉间皆白,此一问倒像是寻常人家笑语。李忘生听他随口胡诌惯了,只越过这问以问还之,总要先为他取名才是。

    谢云流略一思忖,以洛为姓,倒也雅致,名也不落俗才好。只是过于文气浮夸之名,反倒不美。思前想去,此子于这雪大风号之际被他捡来,雪落无草便为洛,风如刀剑也作锋。若人只一命开端凄苦,便索性锋利、再锋利些。

    “便叫洛风,如何?”

    一名定,命数吉凶冥冥之间便已如榫卯相扣,只是那生死不知的铿锵一响,此时三人俱无从听闻。

    四

    待归至纯阳宫内,谢云流嘱他早些回太极殿歇息,怀中洛风他以内力相护,倒酣睡如常。李忘生归往太极殿,一时也觉一日之内,境遇颇多,在榻上调息片刻,便理好床榻闭目入眠。

    这一睡倒是昏昏沉沉,未得踏实,似是他神思已脱身悬于头顶,看周遭事物俱与醒时无二。梦至清明飘忽,只依稀见一师兄样人唤他起身,声远及近,近而复远,往往返返不似人语,反倒如山谷冰涧之间纵声一呼。他蹬袜着鞋之际,那人便已倏忽数十步开外,玄衣立雪,再唤他前来。

    李忘生步履漂浮,如踏云端,一眼望他面目依是不清不楚,眼前朦胧似有纱笼。怪哉,他不知此人姓甚名谁,行止跟前,倒也不欲问他何人,一眼似师兄,一眼又似镜中。只看他脚下积雪平整一片,不似踱步而来,再细细望去,才发觉自己身后亦是如此。

    这才是他欲问之事。可未等开口,自他二人脚下,似有人正执刀执剑破雪,一痕生两仪,阴阳合抱。他欲分明,定定看去,只知二人分处鱼眼,谁阴谁阳,谁乾谁坤,谁清谁浊,因这白雪一片,俱难相认。更不知天地茫茫,怎论上下,如何分算天道地道。

    然不待他细细相认,刀剑未停,四象分生,八卦俱现,眨眼间便已将二人围裹。这之间有何授意李忘生俱难分辨,待雪稍静,剑稍停,如一人话至哽咽,歇之一息便又提剑再书:庚寅。

    此二字为年柱,天干地支,两两相配,周而复始,连绵不绝。他少时读经阅卷,自能分辨四柱,却不知这年柱所属何人。似是要答他心中疑惑,年柱后紧跟着便再书辛巳,后接己亥,这六字既出,刹那间便有如雷鸣耳畔,平地生灾,他已仓仓皇辨出这竟是谢云流的八字。然他少时便为吕祖捡养,无从得知生辰几何,这最后一柱实乃天机,人又从何得知,偏生莽莽然便落他眼前?

    一念如霍闪,他不知缘由,无从细想,只道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慌与怖叫他勿看莫听不管,口中已脱出一句“不可算”!身随声动,甫一步踏出鱼眼,那雪中剑痕便戛然而止,任他运气翻涌扬雪一盖,先前所写三柱亦如浪冲细沙,辨无可辨了。

    雪砂翻落,似有一人轻叹一声,山风飕飗,他亦不知这声叹中究竟含着惋惜还是放下。那人影如蝶振翅,磷闪飘忽,对镜自观之感已翩然而去。雪中余下两仪四象八卦也层层渐去,似乎从未在这世间留过一遭。

    然只转身之际,那玄衣身影竟已无声无息在他身后紧逼而来,若说方才这人身上还有一丝熟悉,现下则更为矛盾。一面是风霜刀雨咸冷猩气扑面而来,一面是骇人锋芒刀未出鞘隐而不发之感,李忘生平生不曾与此等人打过照面,实在无从得知那似乎可恍然脱口的称呼究竟从何而来。

    他仰首欲看清此人相貌,抬眼之间却已头痛欲裂,只一痛而不绵绵延延,却还叫他失了气力半跪雪中。与方才不同,如今他身不由己,不可动,不可逃,心中唯有一念,不似己念,但起而不可止:未有不可算,此事必要算!

    他面前雪上忽有刀痕作两字,竟是此夜谢云流为襁褓婴孩所取之名“洛风”。未等他思虑几何,念想便已似不可遏制,以循循而上之势决绝算此二字。洛,从十,癸水走阴。风,取九,壬水随阳。

    天格定十一,阴阳和合之数,稳健着实之性,籍天赋之才则必得人望,此为吉。

    人格十之有九,才智足成业,然中年之际恐因挫折而致丧命,人和则免煞,此为凶。

    地格落十,盈盈满满,零零空空。劳而无功,悲惨黯淡,此为凶。

    外格从二,焦躁不安缠身,灾厄劫难常伴,此为凶。

    纵格复落十九,兜兜转转,命有变而终逡回,命折之势去而复往,此为凶。

    洛风不似寻常人家婴孩,生辰八字一概不知,四柱秤骨俱算无可算。可一名之内,数理吉凶便已定下,命判本由人,劫煞亦可免,这孩子不该得此凶恶之命,此事…他必还得告之师兄才好。

    一时之间,李忘生似仅存这一个念想,只朝谢云流所住剑气厅而去,全然不知自己何时周身一卸,钝感四散,再无拘束。那玄衣人只望他背影,雪中字消无一痕,独留他天地一影,孑然一身,定定望着李忘生离去,至与风雪一点无异。仿佛久未见他一面,一面便作百年。一风乍来,他便也眨眼不知所踪。天地茫茫,华山雪冷如旧,一地白雪之上,唯有李忘生匆匆而去的一排足印而已,奇也怪哉。

    五

    剑气厅内,谢云流怀抱洛风,只望着满屋剑影,不言不语。婴孩不知人事,暖饱有余便光阴付酣睡,不知天地何物,师父何物,亦不知他为何顾剑不语。

    一念未毕,身后却忽有破门而入之声,冷风呼哨,碎雪化滴俱是袭来。他回头一望,却是李忘生倚门而至,神色有异,不似寻常。只作是李忘生有要事相谈,将洛风放回床榻便已将李忘生接进门,未待他相问,李忘生便已拧眉相告,此子不可名洛风。

    谢云流待他言语几番将方才种种一一说过,沉吟片刻,反倒一笑出声。

    “忘生,你当真是睡糊涂了!”

    且不说他今晚在此从未走动,若是华山内有此等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他定要会上一会。至于命理玄渺一事,许是今日为那天街偶遇之人测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引出一通周公之事来。

    “可若算来…”“算来是真,又如何?”谢云流本为他寻着衣物,此番却转身定定看他。“人若知晓凶吉,便可筹谋腾挪趋吉避凶。命若天定不可改,一算生死两袖空,还习什么武,求什么道,反正人执一剑又捅不了天。”

    他话里存否,眉眼却书定要一剑破天之飞扬意气。人处天地,天苍地犷,可也有盘古开天,力分清浊。他不信,这世间有谁能越过他与剑,戕害他徒儿一命,若有,也定要那人以命偿命。

    况且——他手上拿了外袍给李忘生披上——你且也洛风洛风地叫了许久,纵是改也难了。李忘生闻言一愣,倒像是被他这话点醒了。谢云流见他这副有所思的样子摇了摇头,他这师弟从小性子淡然处变不惊,这番倒情急至此。

    “慌里慌张,也不怕着个风寒。”这厢李忘生肩上披了他一件外袍,神游天外的精神亦被他朝手中呵气一口唤了回来。这才有余地察觉,自己夜半三更只着一身单衣,发也未挽,簪亦未簪,鞋袜落了雪湿濡一片,内力护体也忘,灯未秉一盏,便来剑气厅找他梦语一番。这会子手脚俱冰,谢云流给他暖手,他才如梦方醒般起身朝他作礼,道是忘生此番唐突了。

    谢云流复又将他按下,唉声叹气地又去给他找双新袜换上,免得他要体寒更甚。“先前被群狼堵到树上,你待如何来着?”李忘生记起,彼时中条山险象环生,吕祖行至洛阳,他二人便自求温饱,彼此一力相护。即便是群狼环伺,他亦未曾担忧一二,当时只道是有师兄在,他便无需担心。

    真要说来,在李忘生眼中,谢云流向来便是天赋卓绝,惊才艳艳之辈。除却师父,在剑法上与他对弈指点最多的便是他。李忘生未觉天资不及而生挫败,只觉自己应踏踏实实,勤勉用功。不论是中条山上还是纯阳宫内,谢云流都是那有剑万事平的“莫担心”。

    时辰不早,纵然剑气厅与太极殿相隔不远,终是夜路难行。谢云流索性问他,今夜莫不就少折腾,在剑气厅凑合一晚算了。李忘生倒也未觉哪里不方便,只是这剑气厅内,柄柄宝剑各自安卧,人处其中倒挤挤挨挨。榻上有一人便满,莫说如今还有洛风,他们凑合便是凑合,哪有挤着孩子的道理。

    谢云流似也发现这点,讪然一笑,到底还是舍不得让剑受了委屈。李忘生忽地便记起,方才推门而入时仓皇过急,未想他竟也未眠,一身行头亦如外出时一致,只抱着洛风默而不语。

    天街一归,李忘生所言实则也令他有所感顿。华山弃婴几何,时常便有人家将养不得,又无狠心杀弃,索性惦念着修道之人善心,即便不图仙道,也算安稳一生。可偏偏是洛风让他遇到,又将之带回,换言之,他生来便是有做他徒儿的命数。

    回剑气厅后,他带着洛风柄柄剑依次问去,谁能应,谁敢应,谁配应?从头至尾,从高到低,这剑气厅内竟无一把剑与洛风相配。

    李忘生惯知他相剑之能,依他所言,剑能言语,亦能择主。习剑之人若无名剑相配,便是事倍功半,草草行剑而无神韵可言。若人剑相应,有感而挥,自是形神合一,挥剑有神。不过,洛风毕竟尚在襁褓,有无向剑之心,练剑之才,皆无定论。剑气厅内亦非集天下名剑于一室,无所获也算寻常。

    谢云流听他一言,反倒又笑。天语若问何归处,蓬舟吹取三山去!一时间少年意气并恃才傲物之感俱是跃然眉上。他可不是恼剑气厅无剑应洛风,亦不疑他无心挥剑,若做他谢云流的徒弟,此生便是要以剑作伴的。不是无剑应,而是无剑敢,日后他定要下山,为洛风寻一把拿得出手的宝剑!

    正说着,洛风似是终被二人声响吵醒,不过,婴孩本就睡睡醒醒,哭哭啼啼,惯爱扰人清梦。洛风倒乖,醒了也只眨巴眼睛,不哭不闹,看来之前属实是挨饿受冻许久,才啼哭半晌。

    谢云流将他抱来,煞有其事般与他讲将来之事,他定要洛风承他衣钵,往后江湖之上,不只有谢云流,还要有他座下高徒之名才是。洛风自然听不懂,只知眼前人是亲近人,本就无甚消遣,婴孩又爱四处乱抓,这最近的一缕发就成了遭殃之地。李忘生本看他侃侃而谈,眨眼便被洛风拽了头发嘶嘶喊着师弟且帮手,只略略摇头救一缕发于水火,谢云流顺手便把洛风塞到他怀中。

    甫一接人,他便两臂一僵,先前从未抱过孩子,也不知对是不对。不过按谢云流的话来,你且抱着,不舒坦了他自然会闹,不闹便行了,哪有什么对不对。他另一面又担心自己身上寒气未散,冰了他也不好,倒忘了方才谢云流在他脚边生了盆碳火,欲烤干鞋袜,也免他湿冷愈冷。

    “臭小子,怎么不抓你师叔头发?”

    谢云流本就一冠之内能束尽束,未曾想也被洛风抓了额前散发去玩。谁知李忘生缕缕长发尽散,垂坠他身畔他又不去抓玩,气得谢云流捉了他一束尤带水气的发去挠洛风脸睑。李忘生欲说,许是他欢喜你,才愿意与你玩闹,洛风却被逗出一个小小的喷嚏,谢云流便又乐不可支,不知是谁在逗谁。想来,中条山上,李忘生尚且年幼懵懂之时,谢云流便也总是如此作弄他取乐。

    一时之间,灯火昏黄,室暖人乐,寻常人家所谓手足之情,子孙团圆之感恐怕如此。屋外天寒地冻风雪俱号,扰不了屋内言笑晏晏。没由头的,李忘生忽地便在此处想起方才梦中玄衣人一身孑然冷意。

    “…忘生?怎地又在发呆?”谢云流见他又似神游天外,只当他是今日劳累过度,伤神忧思,思前想去,还是欲留他在剑气厅凑合一晚。“不劳师兄费心,忘生这就回太极殿,明日还有早课。”

    见留不住人,他便又去寻一提灯来点上要他带走,夜里山路不好走,莫迷路哭鼻子才是。李忘生惯听他语不着调,连反驳也无,肩上大衣亦本欲还与他,自己运气护体即可。谢云流却要他且披着,有灯有衣,夜行才妥当。

    复入风雪,方知冷暖。手中灯盏被冷风吹得摇摇晃晃,险些没几步路便要灭了,但每每总是挣挣扎扎欲灭复明,照雪落影也绰绰凄凄。纵使一灯气咽只余青烟,路也是要走下去的。

    待他觉察不对之时,那灯似乎也不再遮掩烧不尽吹不灭的怪处,任风吹雪扑,再无一丝摇曳。从剑气厅往太极殿,这段路正反他都走过无数次,沿途所有俱在心上,可莫说往返一遭,就算是三周也有余,他还是未见太极殿一角。朝身后望去,也俱是茫茫一片。

    不知怎地,那黑洞洞的身后却未有丝毫恐怖之感,好似蛰伏的不是山野精怪,而是方才得以栖身的一处堂皇诱惑。回,便无恙。行,便无止。可他断断不可能败于诱惑。得此心念,雪便越落越猛,风亦似刀刃相割,可他肩头披的衣却总是不落,一衣带暖,也挡风霜刀剑,倒让他在这风雪催折里越行越远。

    待前路终有旧景外的屋舍胧影,却又不是太极殿,反倒复现剑气厅。不过,远远看去,窗内本透出的昏花灯影已寻不见,黑是黑,白是白,窗棱窗纸与积雪,个个分明。许是师兄已睡下了,他欲如此去想,又知必不会如此。

    待立于殿前,只觉眨眼间楼高几许,几欲兜头压来,叫他不可观,不可近。可他偏偏还是要看的,这倔强来得与谢云流不同,若有人在他面前行古怪,他必要拔剑挥荡,叫人莫敢与之周旋。李忘生则是以不变应万变,该行之道,该做之事,俱不应改。

    离得稍近,这剑气厅的荒凉颓败之感就愈重。门前青苔枯黄,久久无人洒扫,就连他出门时的足迹也俱无。仿佛半日之间,此处已人去楼空。可待他再往前行,将将推门而入之际,这剑气厅竟寸寸龟裂,形之不存,颓颓然处处崩解坠落,李忘生受此一惊,脱口欲呼师兄,这才发觉,不仅自己发不出什么声响,此地雪无声,风不号,大厦将倾亦无声无息。

    师兄…!

    声声俱无声,眼前凄惶之景荒唐至极,他该知如梦似幻,趁早醒来为好。可言之无状无声,寂极静极之间,总有冥冥后怕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唤去无果,思及剑气厅内还有年岁尚小的洛风,他便也呼风儿,未曾想这两字竟存了声响,如一墨入水,倏然荡开,怔愣之间,他已睁得眼。

    六

    “师叔,”他一手被紧攥在身侧人手中,“风儿在呢!”

    风儿…尚未满一岁,怎会开口叫他师叔。眼前这少年郎,正眉目焦急地看他,让他发觉自己卧于榻上,身上早不是谢云流予他的一件衣。洛风见李忘生眼露迷蒙,便知方才他定是在梦中见到些许乱心之象,口中喃喃似是言语,又无声响,不知是否入了梦魇,他不敢贸然去扰,只得榻前静候以备不测,直至李忘生呼出一句风儿,他才应上话来。

    “师叔且定神,前几日师叔昼夜辛劳,这才醒了,莫乱了内息。”

    待调息片刻,神思归拢,灵台清明,他这才将将自梦中脱身而出。人常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他偏生反过来,此一病只道是积劳成疾。神策近日欲拿师兄之事重作文章,他屡屡周旋其中,自知每况愈下,可未及人事不知,便忙得照旧。直至大事小情皆毕,神思一宽,人也悠然昏厥案前。

    “师叔,这松仁粥你且尝尝。”

    洛风自身侧取了食盒,拿出一瓮捂得严实的白粥。李忘生闻他煮了松仁进去,只得在心头长叹一声。往日吕祖一行不知何日返还,师兄与他两个半大孩子,未能辟谷,除却修道,便要在冰天雪地里钻研何物可食。谢云流惯爱窜上爬下,索性便取山间老松树上松仁入粥,米半碗,水至满,文火煮至水沸余半,一碗松仁白粥,道是解暑气,养五脏之物。

    洛风尚小时,谢云流如是教他,说得头头是道,赞得天花乱坠,谁知只是孩童食无可食,寻到什么便煮什么。眼见洛风如自己小时一般被他三言两语框住,李忘生也不做那不解风情拆穿之事。待他长大,便懂分辨谢云流口中的二三玩笑。长大长大,日消月长,何处从急?

    而今,洛风早早便因往事铮铮剜了孩童懵懂,静虚一脉常受冷眼,洛风为谢云流大弟子,自然遭挤兑更多。如今他为了熬些粥,除开惯例的供给,自是求无可求,白白受气。冰厚几尺,也难寻来河鲜几许,兜兜转转,来来回回,竟如重回中条山上。

    “苦了你了。”李忘生在他额前轻抚,得他一个坚定地摆首,“风儿哪里苦。”李忘生食粥不语,洛风便替他略略扶冠,恍然间他便又似重坠梦中,谢云流问他,为何不拽你师叔头发。他想答,却再无门路可寻,只余一股难言的玄悟,仍在眉间萦绕。

    “风儿怎知,今日我便要醒了。”洛风闻言一愣,似是也不曾想过这遭,只道是意从心起,似有人耳边叮嘱过般告他莫忘煮粥探望,莫要怠慢才是。如今想来,确是略有古怪。

    李忘生却不再问,眉目一敛,心中已幽幽叹了口气,直叫这热粥去浇心底那丝丝的怅然之意。没由来地,他便想起于睿师妹问他,大师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念着,谢云流是那老生常谈,惊才艳艳天赋卓绝之人。也是为着一篓游鱼新鲜,半日之内自洛阳往返之人。是想着要为他与洛风带份时兴糕点,未买到便睡在店家房顶至清晨开店之人。是风寒雪大,总嘱他夜路难行之人。

    可话至嘴边,他又只能说出,貌之无用,唯神堪论。诲我者师,抚我者兄,师兄此人,大抵如此。

    于睿得了这话,又反倒觉着,大师兄定与寻常浮夸浪荡男子不同,能叫师兄周正相评。哪知只是从前少时意气,满心感念,也皆是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便不晓天理,不懂命苦。而今他只一笑,言之何用,任小儿念想。

    待周身有力,他便欲及剑气厅,洛风问及,他只道是剑气厅内尚有师兄旧物,他需得寻来。

    可这时,偏有弟子匆匆来报,不好不好!宫中派人查封谢云流旧处剑气厅,卓师叔听闻此事,一怒之下,已…已将剑气厅化为残垣了!

    李忘生猛一怔愣,只闻得梦中残垣倾颓震耳欲聋之声响,终寻到合适之时,朝他兜头砸下。

    —冥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