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叶镇（清水）

    马车晃晃悠悠驶向孤叶镇，与其说是镇子，这里的规模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小的城邦。因此需得在城门处接受核查后才能继续行进。

    此时尚是清晨，进城的人多，队伍冗长。

    几人都下车活动被车厢拘束得酸痛的四肢。

    不远处的山坡上，坐着一个年轻人，黑发尖耳，看来又是一位精灵。短短几天内泰妮已经见识了几位平时很少能见到的精灵族人，不过眼前这位精灵的气质与布瑞杜克截然相反。

    橡树下，精灵懒散靠坐着，一腿屈起，将书本抵在腿上阅读，在他的身旁不远处，一匹通体纯白的骏马闲适地嚼着草叶。

    如此赏心悦目的画面，泰妮的目光不免流连。

    黑发精灵似有所觉，抬首回望。

    四目相对，泰妮向他抚胸致意。

    他笑着将书本收起，快步向这边奔来，奔跑间黑发肆意飞扬。手指在一片凌乱发丝中伸到唇边吹了个响亮的哨，白马从后方小步奔行追上他，温顺垂首——显然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做——精灵脚下不停，伸手抱住白马的脖颈，从侧方翻身而上。

    他就这样骑着马愉快地向这边行来。泰妮倒不至于以为他是冲自己而来，果然，黑发精灵大笑着挥手：“嘿——布瑞——！”

    他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来到他们身前。跳下马，熟稔地和布瑞抱了抱，布瑞亦是用拳头顶了顶他的后背，两人相视一笑。

    黑发精灵道：“你小子，真是好久不见。”

    布瑞耸了耸肩，两人分开，他这才看向布瑞身侧的几人。

    布瑞站在中间，为他们介绍：“这位是史崔尔·扎洛维奇。“

    邓肯与莉娜颇为正式地向他行了一礼：“原来是扎洛维奇大人。”

    泰妮依稀记得巴落维亚地区的领主就是姓扎洛维奇，她后知后觉地摘下帽子。

    “这三位分别是泰妮、邓肯和莉娜。”

    史崔尔有礼貌地向他们一一点头致意，翠绿眼瞳如同一汪湖水，随着摆手的动作漾起涟漪：“我没有职务在身，别叫什么大人，叫史崔尔就可以了。”

    说话间队伍缓缓前行，一个卫兵小跑着来到他们面前，他先是向史崔尔行了一礼，随后摸出一个卷轴来。邓肯与莉娜都是孤叶镇人，邓肯更是隶属于民兵队，因此守卫毫不费劲就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他打量着泰妮与布瑞，时不时低头看向手中卷轴，像是在进行比对。

    ＂邓肯、莉娜、泰妮、布瑞，诸位日安。＂几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听得那守卫继续道，＂领主有请。＂

    “领主大人想要召见我们？”邓肯有些沉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驾驶着马车，略一迟疑，“我们有任务在身，需要先回民兵队报到，不知可否稍后前去？＂

    守卫摇摇头：＂事出紧急，上面吩咐你们回来就立即过去。＂

    他们一起看向史崔尔，后者只是摊摊手：＂别这样看我，我都不知道父亲大人要见你们。＂

    ＂不过……＂史崔尔轻松道，＂只是让你们自行前往，想来应该不会是什么大事。＂

    布瑞点点头，看他们两个这样的反应，队友三人都松了口气。

    马车驶出队伍，在守卫与民众的注目下，穿过城门。

    入目是鳞次栉比的房屋，街道两旁支开各色遮阳篷，一路延展到远方，小贩们面色红润，沿街叫卖。

    被这里的勃勃生机所感染，几人唇角都挂上笑意。

    史崔尔骑马跟在他们车旁：“欢迎回到孤叶镇。”

    马车穿行过繁华的街道，在中央三岔口绕过一座巨大的身穿黑甲的人身塑像，能看到道路尽头的山丘上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堡垒，它通体纯黑，在这最是得天独厚的位置，连明媚晨光都无法染色半分。

    ——鸦阁城堡。

    见泰妮盯着塑像，布瑞小声为她介绍：“那是施特拉德的雕像。”

    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见道路两旁十步一哨，他们已然进入城堡的私有道路。

    泰妮下意识正了正坐姿。

    仆人将他们引入城堡，邓肯和莉娜被留在外间，布瑞和泰妮被指引着前往更深处的内厅。

    鞋跟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音十分响亮，它悠悠荡出去，撞击到石制墙壁，又折返回他们耳中。

    满墙玻璃使阳光得以全然洒入，大概是因为玻璃的材质特殊，筛去了暖色，落至人身上时只剩偏冷的蓝光。

    一位衣着华贵、身材挺拔的男性精灵站在玻璃幕墙前，头上的冠冕毫无疑问地说明他就是此地主人，洛恩·冯·扎洛维奇。

    他半侧过身，眼神扫过厅内二人。

    泰妮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她随着布瑞的动作下跪，向领主行礼。

    ＂泰妮、布瑞，向您问好。＂布瑞握住泰妮垂在地上的手，捏了捏。

    洛恩终于完全转过身来，他用食指和中指拈着一封信件，朝他们扬了扬示意起身：＂你们在鹰石矿坑内的表现，我略有耳闻，现在，我想知道事情的具体经过。＂

    他的眼神掠过布瑞，停留在泰妮身上：“小姐，你来说。＂（young　lady，please）

    洛恩将young咬得格外重些。

    ＂啊……＂泰妮看向他手中的信件。

    当日矿坑之事除了他们自己还有在场的矿工，知道的就只有炽热骑士团一行人与杜克口中的“会长”了。矿工们如今还在白雾山，看来信件的来源很明显。

    既然如此，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泰妮深吸一口气，将事件原委细细道来。随着讲述，她原本因为紧张而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我推测，矿井之事并非一日之功，那种奇异怪物以矿石为食，像蚌一样孕育出更为高级的矿石，矿洞深处的实验室说明，有人在刻意培育利用它们。又因不知什么变故，要炸毁它掩盖一切。”

    泰妮说完，看向洛恩。他背光站着，面容被遮蔽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很好。”洛恩慢慢吐出两个字。

    他轻轻击掌，两个仆人鱼贯而入，走到泰妮和布瑞身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奉上盛着钱币的托盘。

    “这是对你们英勇行为的奖赏。”

    这、这有点太多了。泰妮一时愣住，要知道她是因为囊中羞涩才接下前往白雾山的任务，前后辛苦三日，报酬也不过就是一百五十银币……眼前的托盘里整齐地码放着约有两百枚金币。

    “大人，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洛恩的目光再次落在泰妮身上，泰妮强迫自己仰起头，回望他的眼睛，“如若您要奖赏，那就请帮帮在这次事件中死伤的矿工们吧……还有，还有那些围绕矿洞的产业……”

    洛恩将信件拍在桌上，声音中带着些许不耐：“我想我们这位年轻的女士还不清楚，这是我给你的赏赐，你若想要挪作他用，请便。你想用它做什么，花天酒地也好，大发善心也好，不必特意告知……哼。”

    “……他们是您的子民。”

    “我说了，这是对于你这样的外来者的赏赐，至于他们……”洛恩的视线越过泰妮和布瑞，看向廊下，“史崔尔，听到了吗？”

    “是的，父亲大人，我即刻去办。”史崔尔抚胸行礼，脚步声渐渐走远。

    “另外，这是一场矿难，你们记住了吗？”

    泰妮有些愕然，还要说什么，感觉手上一紧，她垂首：“是。”

    洛恩挥了挥手。

    这场觐见到此结束。

    仆人将托盘放在膝盖上，在他们面前将金币装入钱袋，又恭敬地将他们送出内厅。

    邓肯与莉娜已经等在马车旁，他们的手中也有一模一样的两个钱袋。

    －

    四人先是回到民兵队将最后一车白雾山产的鹰石交付，又驱车将泰妮送至焕羽鸦歌酒馆——她是几人中唯一的外来者，只能付费宿在酒馆。

    ＂再见了。＂泰妮向他们道别。

    街道熙熙攘攘，一门之隔，上午的酒馆却与外面截然相反：椅凳倒扣在桌上，地面斑驳着水渍，酒保走神地擦着杯盏，没了酒鬼和旅客的装点，这间酒馆显得空旷而凄凉。

    门铃叮叮咚咚一阵轻响，紧接着布瑞走进来。

    ＂……我们应该谈谈。＂

    他为泰妮要了一份早餐，自己则点了一杯麦酒。酒保将酒和牛奶递给他，转至后厨忙碌。

    泰妮捧着牛奶杯小口啜饮，布瑞仰头灌下一大杯酒。

    酒液入喉，他的声音有些生涩：＂你对实验室的推测，做得很好，可惜此事注定无法再见天日。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郁闷，但事实如此，上面诸位的决定也是如此。＂

    ＂你知道实验室隶属何方？＂泰妮追问。

    ＂教团中有一个精于研究的组织，名叫光耀会。＂布瑞的眼睛看着杯底，似乎这么做就能凭空催生酒液，＂他们深居简出，为教团提供新式研究产物，例如武器、防具、魔法物品。骑士团听命于国王与教会，虽名义上是这样说，大部分时间还是在为教团四处活动。因选拔严格，骑士人数稀少，每次不得已的减员都是令人扼腕的巨大损失，为解决这一问题，光耀会致力于研究一款机器人。＂

    他朝着刚回到大厅的酒保扬了扬手中的空杯。

    泰妮很快抓住布瑞言语中的重点：＂这些机器人由什么驱动？＂

    ＂我不知道。＂

    两人陷入静默，酒保将早餐和麦酒端到他们桌上，颇为殷勤地向布瑞行了一礼才又退至柜台后。

    良久，泰妮伸手拿起一片面包，蘸着牛奶送进嘴中，含糊不清地说：＂杜克做这样的决定，是背叛了教会吗？＂

    布瑞将第二杯酒一饮而尽：＂不，我认为他仍忠于教会。＂

    ＂看来不管真相如何，利益交换都已经完成，再cao心这些也是无用。＂泰妮咽下口中的面包，＂那么您呢？您不再是骑士了，又要变卖家产供养那些矿工，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打算？＂布瑞摇摇头，＂你呢？＂

    她将领主赏赐的钱袋拿出来，又将法杖和帽子摘下一并放在桌上：“我的实力太差了。孤叶镇物价尚可，人口密集常有委托，我会在此停留一段时间。”

    这借口太过拙劣，布瑞只是看着她：“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我想，找一个会鉴定的人。”

    他伸手轻点桌面：“那东西不适合让旁人看到。”

    泰妮将手伸进背包里，摸到一块矿石，相较于他们此行带回来的鹰石，它个头要更大，通体莹白，纯度要精上许多——这正是产自怪物体内的那种矿石。

    显然布瑞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她有些失落。

    他接着说道：“你可以自己鉴定它。”

    泰妮不自信：“我？”

    “你可以。”布瑞见她不再进食，拿起盘中剩下的面包，“据我所知，镇上有两间魔法物品商店，我们去看看有没有鉴定术卷轴。”

    “对啊！对啊！＂泰妮兴奋地站起身，将牛奶杯往对面推了推。

    见她难得开心的样子，布瑞也笑了。

    说是买鉴定术卷轴，但店内堆山码海的陈列让泰妮看花了眼，最终还是没忍住额外买下了计划外的三张魔法卷轴。

    泰妮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抄录研读，这一学就到了天昏地暗，外面已是华灯初上，楼下吵吵嚷嚷的声音透过地板传上来。

    －

    布瑞坐在摆满空酒杯的桌前，一旁是喝得舌头都大了的史崔尔。莉娜和邓肯也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含笑看着他们。

    ＂你，你放心，矿工他们父亲已经安排好了。＂史崔尔的绿眼睛糊作一团，失去清明的神色，＂他们会为孤叶镇修筑防御工事，也算是有个正经营生，至于死伤者，父亲会出资抚恤，你就别惦记着卖你那房子了。＂

    泰妮默然，洛恩此前恩威并施，令他们不要追究的行为确实引她不满，但不管怎么说，仍然保障了他子民的生计。

    泰妮走近柜台，要了五杯麦酒。

    ＂啊，是泰妮！＂莉娜看她端着酒走过来，很是高兴。

    史崔尔更是手舞足蹈，用胳膊肘捅了捅布瑞：＂很漂亮呢。＂

    布瑞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起身去接泰妮手里的托盘。

    他们一人端起一杯，由布瑞率先道：＂敬我们平安回来。＂

    众人道：＂敬平安。＂

    泰妮学着他们的样子大口饮下，麦酒在喉咙里冒着泡，咕嘟咕嘟地顺着喉管滑落至胃袋，搅得她一阵难受，登时皱起眉头。

    史崔尔本来就惊异于她的豪迈，又被这瞬间的转变逗得哈哈大笑，布瑞伸手将他的身体隔开，疗愈的光芒自指尖泛出，轻点在泰妮肩头。

    晕眩之感顿减，见史崔尔一副想说话又不敢的样子，泰妮笑了。

    她再度举杯。

    众人轰然，直叫酒保上酒。

    酒过三巡，几人脸上都带着红晕，泰妮迷迷糊糊地坐不稳，布瑞伸手去扶，她却坚持自己是清醒的，挣扎着几乎要从凳子上滑落下去，他干脆将她揽在怀中，好让她倚靠着自己的身体。

    她被圈住后安静下来，呆呆看着他。

    布瑞的下巴长出了短短的胡茬，泰妮伸手去摸，白皙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迎上那些新生的坚硬胡茬，毛发将细嫩皮rou顶得凹下去，她眯起眼睛，来回来去地摩挲着，似乎十分享受这种剌手的微微刺痛感。

    他们俩的事情邓肯和莉娜早就知道，因此并不在意，倒是史崔尔恍然回过神来。

    他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流连，最终一拍桌：“你小子行啊，今晚我请！”

    “哈，别以为我忘了这酒馆是你开的。”

    酒保送上更多酒杯。

    泰妮嚷嚷着非要那杯火焰酒，拿到手了又迟疑着不敢喝。

    身后的胸膛轻轻震动，是布瑞在笑。他替泰妮将微卷的长发拢到一侧，单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因为离得太近，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同于她喝的低度数麦酒，那是一种醇厚醉人的香气，光是闻着就叫人忍不住吞咽口水，想要好好品尝一番。

    “……哼……哼……火，不就是火……”她嘟囔着伸手，魔力自掌心溢出，一簇红蓝交织的火焰悬浮其上。

    “泰妮？”

    泰妮一翻手，火焰逸散，飞入灯内，使四周平白亮了一圈。

    亏得此时夜深，酒客们意识不清，无人在意周遭异象。

    泰妮捧着被她点燃的酒杯仰头饮下，不知是被烫得还是被酒液辣得吐出了舌头，在史崔尔大笑声中，她一头歪倒在布瑞臂弯里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