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烧日记,去餐厅和游乐园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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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翻开这本日记,他心绪很复杂。 逐字逐句地看过去,那个暑假的开始,他遇到了严良,他们的到来搅动了原先一滩死水的生活,朱朝阳却从此陷入万劫不复。 严良会想到向杀人犯要钱,朱朝阳最终也许能理解这份动机,可是从严良教他打架开始,他们之间的友谊就变质了。 迷迷糊糊中被严良一拳击倒在地的朱朝阳依旧有些愣怔,摸着沾血的人中,突然看见普普迈着急切的步伐跑过来,骂了严良一句后又将他扶起,小声道朝阳哥哥你没事吧。 沉浸在童话里的朱朝阳猛然清醒,意识到普普出现的时间过于巧合,对两个小伙伴不切实际的幻想、对真挚友情的渴望都被这有意无意的拳头击碎,趁此时机他终于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 严良和普普分明早就商量好要敲诈张东升一笔,所谓的警告信也是方便将自己一同拉下水,只有朱朝阳还被蒙在鼓里。他们自始至终都没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当然,这样的人又不止他们两个,没人会在意来自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善意。 严良和普普得到了他的友情,却只想着如何利用,如果那天他没有交给严良一张空卡,严良就能顺利报警,将所有牵涉其中的人拉下水,让他面临千夫所指。严良难道不知道,这样做会害了他一辈子?而王瑶带着女儿趾高气扬地抢走了他的父亲,让朱永平漠不关心地对待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为了利益,那些人向来是毫不留情地作出取舍,而朱朝阳永远都是权衡利弊之时,被牺牲的那一个。 被所有人背叛得彻彻底底还不够,他还卷入了一桩桩命案。朱朝阳能怎么办,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面临这样的现实该怎么办,只能按兵不动,抓紧最后的机会翻盘。 可悲的是,朱朝阳最希冀的父爱也没能抓牢,朱永平虽然是张东升杀的,实际却因保护他而死。这样的事实对他来说太残忍了,是父亲带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却葬送了父亲的生命。 那时对朱永平有多恨,朱永平死时他就有多难过。在船上朱朝阳真的想过亲手杀了张东升报仇,要不是那天给张东升送了封警告信,他也不会被张东升盯上;要不是严良带着普普敲开他家的门,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与其身陷囹圄,不如举起屠刀,严良想报警,可惜已经太迟了,朱朝阳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严良死在张东升手里,张东升死于那颗子弹,这些人这些事,从今往后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而他一辈子都忘不掉朱永平临终前的嘱托——活下去,照顾好mama,忘掉今天的事,重新开始。 …… 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想着朱永平是如何愧疚地补偿他缺失的父爱,又是如何向自己苦苦哀求,让自己放过王瑶和她弟弟,不要把他们的罪行告诉警察。 他冷冷地关上当年的日记,将四年前深扎进心脏的那把刀抽出来。他不在乎自己和别人的鲜血洒了满地。下一秒打火机的微光于手心亮起,火苗吞噬着泛黄的纸张,将肮脏不堪的过去烧毁得一干二净。 痰盂里的红焰将他的脸庞照亮,墙上一道阴影弯着腰看向噼啪作响的焰心,片刻过后,死寂重新笼罩住房间,纤维化作灰烬漂浮在天花板处,垂死旋转几秒徐徐落回地面,难闻的气味随着朱朝阳开窗的动作飘了出去。 周春红不在家,他拿了扫帚将地面收拾好,簸箕盛着灰丢进了楼下的垃圾箱。很快他回到房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朱朝阳拿出叶驰敏送的日记本,越过印满数学家签名的扉页,在下一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名字上面的空白处被他用红笔画出一轮太阳,他攥紧笔身,痴痴地望着它,炽热的眼神仿佛要将它点燃。 —— 忙着写教案的张东升坐在桌前,距离开学仅剩四天,他也在进行最后的准备。 手机响起特殊的铃声,他怀揣着莫名紧张的心情接通电话,小城另一端的声音透过屏幕清晰传入耳朵,有些失真:“张老师,今天有空吗?” “有空,怎么了?”张东升将音量调至最大,手机放在一旁开始收东西。 “我们晚上去逛逛吧,张老师你到我学校旁边的新华书店等我好吗?”朱朝阳的情绪似乎很是兴奋,“我妈今天给我放假,想去哪里都行。” “那行,快到书店的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天气热,别背书包了。” “嗯。”那边挂断电话,张东升把各个门窗都关上了,笛卡尔从笼子里被放了出来,他又换上新猫砂,给盆栽浇好水才出门。 不知道朱朝阳跟周春红说了什么,竟然会默许朱朝阳来找他。现在下午四点,朱朝阳估计是打算在外面吃饭,宁州比较红火的饭店他们都不止去过一次,张东升不打算将晚饭地点定在那些地方。 他们的关系到底该怎么定义呢?张东升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朱朝阳喜欢他,他亦如此,按照世俗标准,他们现在已经算是情侣关系了。 张东升深知,两人的行事风格如出一辙,既然历经风波走到了一起,绝不会轻易退缩,但他还是想知道,在朱朝阳心里,自己究竟占据了多少分量? 那天给朱朝阳过十七岁生日,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觉得他这么晚跑出来,正巧能给他过个生日。出于职称的缘故,他从来没有给任何学生庆祝过生日,朱朝阳是第一个。 听到那句表白的第一反应是,朱朝阳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呢? 张东升对自己的认知极度清晰,四年前自己站在朱朝阳的对立面,他们一步步毁掉了彼此的正常生活,相互谋算到最后,张东升早就丧失了活着的念头。 他将武器捡起,递给朱朝阳,祈求他给自己一个痛快,朱朝阳俯视他的眼神分明浸泡着深沉的恨意,却没忘记理智,他是一个好孩子,非常非常好的孩子,面对仇人依旧颤抖着下不去手。可张东升知道,都是装出来的,他在心里已经将自己千刀万剐。 朱朝阳刺向他的左胸,拔出刀,又犹疑不决地紧盯着他,抖得更厉害了。张东升给了他最后的机会,即使朱朝阳不愿下手,张东升也会握着他的手做完这一切。 阵阵刺痛从胸口袭来,连日耗费心力已将他折磨得疲惫至极,被迫杀人带来的恐惧不安始终如影随形。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他最珍视的东西了,到了今天,他也不再仇视这些小孩,他累了,攒着力气打算自我了结。 警笛声陡然响起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有了新的念头,和他对视的朱朝阳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向警察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蓦然停住,回头凝望着他。张东升看懂了他递来的眼神,心头苦笑,他们总是有这样非同一般的默契。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朱朝阳会不会仍是他最满意的学生,两人是不是能和平相处。 直到四年后的今天,张东升也没能忘掉当初梦寐以求的愿望。 现在想来,不是毫无实现的可能。朱朝阳足够年轻,他也还没进入中年阶段,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如果相依偎着走下去,未尝不能就此忘掉过去。 他给朱朝阳回过电话,而后拨通市内一家富有格调的西餐厅座机,预约好晚上的双人座位,越过红绿灯,桑塔纳停在了朱朝阳指定的新华书店外,张东升下车走到不远处小巷里的流动摊铺,要了两个煎饼果子。 小贩在煎第二块饼时,张东升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见那戴着墨镜的少年晃了晃手机,掀开墨镜,下垂的眼尾含着浅淡笑意。 “晚上六点半去吃饭,现在想去哪儿玩?” 朱朝阳咬着煎饼,吃得正香:“张老师,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张东升接过小贩递过来的第二个纸包,“你是本地人,比我熟。” 朱朝阳状似无意地睨他一眼,张东升解读出他的意思:你都来了八年了还不算个本地人? “广场在举办露天音乐节,我们去看看。”朱朝阳匆匆走在他前面,留着半块煎饼似乎是为了赶到现场再吃,张东升笑着跟他来到了广场,就见不远处的舞台上有人跳爵士舞,大屏上一片霓虹。 凑热闹的人很多,周围挺嘈杂,朱朝阳听摇滚乐听得很入神,张东升倒是没想到他会喜欢这样的场合,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顺着他的视线瞥见舞台上衣着前卫的表演艺人,忍不住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花样百出。 没一会儿,张东升收回视线不予理会,余光中朱朝阳也渐渐意兴阑珊,搬着椅子凑近他。音响播放的音乐震耳欲聋,张东升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十几个分贝:“以前我在大学里敲过架子鼓。” “真的吗?”朱朝阳顿时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开,问了很多张东升在大学的经历。 从大一到大四毕业,张东升的绩点向来位列浙大数学系前百分之一,他发表过数篇论文,其中两篇曾刊登在SCI期刊上,他跟着导师参与了很多跨国界科研项目,获得不少国际级别奖项。谈及这些经历,朱朝阳注意到面前人神采飞扬,仿佛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年纪。 以前张东升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曾有直博的资格。朱朝阳知道获得这些成就很不容易,联想到自己曾轻描淡写剖析他的过往,一时百感交集。 他们离开了广场,打开手机后朱朝阳看到未接来电,跟张东升说自己要先去一个公司谈生意。 张东升循着他说的地址开车过去,到了地儿,朱朝阳让他等自己二十分钟,然后从那家公司正门进去了。张东升坐在车里粗略扫了一眼,这家公司对外叫宁州建业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他记起朱朝阳的父亲当年是水产厂的一个大老板,朱朝阳肯定继承了不少财产,难怪还在读高中就开始谈生意了。 二十分钟后朱朝阳出来,将一沓纸质资料塞进车后座的背包:“建平叔叔是我爸爸的一个老朋友。”在张东升面前提及父亲,他已神色如常,将手心一颗包装精致的糖果递给张东升,“谢谢张老师等我。” 张东升剥开糖纸吃了,开始上路。两人在六点整抵达餐厅外停车位。 天色尚早,餐厅门外来往的基本都是挽着手臂的男女,服务生将他们领到座位上,一人发了一份菜单。 点完单朱朝阳抬起头,正巧撞上服务生临走前投射过来的异样眼光,朱朝阳左右看了看,发现每张桌子上都摆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巨大烛台和红酒,印有心形图案的桌布甚至点缀着玫瑰花瓣。 “要点蜡烛吗?”张东升举着打火机问。 “点,点吧。”他不自觉地结巴了一下,视线来回逡巡,总算在人群中找出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年幼女儿的组合,显得自己这边也没那么特立独行了。 先端上来的是面包沙拉和罗宋汤,朱朝阳捡起包在丝巾里的刀叉,愁眉苦脸地犯了难。张东升给他作示范,说除了牛排需要切块,其它的食物都用叉子替代筷子,不用管什么礼仪。 朱朝阳逐渐掌握叉子的精髓。不远处一桌,美艳的妇人正忙着和对面西装革履的男士调情,桌上分毫未动,她的眼睛不经意朝周围一扫,突然瞥见右前方罕见地坐着两个男的,其中一个吃相优雅,另一个对比起来则是狼吞虎咽,好像这辈子没吃过饭似的,肩膀一阵阵耸动,空气也沾染上一丝俏皮的气息。 她被两人截然相反的画风震惊了一下,很快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男方滔滔不绝的脸上。 这的确是朱朝阳第一次来到这么正式的西餐厅,所以当牛排端上来时还手忙脚乱了一会儿,张东升注视着眼前连西餐都没吃过一次的少年,嘴角微弯。 厅内,巴洛克艺术风格的音乐缓缓流淌,丝毫不拘泥于固有框架的节律与头顶黯淡肃穆的光线形成精巧对比,烛光摇曳间,恋人的脸颊上蒙着层层光影,气氛随之变得暧昧靡丽。 餐后甜点也上齐了,面前摆放着一碟精致的布丁冰淇淋,朱朝阳先吃了最上方的巧克力,内里的酒心洋溢着令人微醺的浓度。他看着对面的张东升,觉得脸有些发烫,摸上去也是热的,遂舀起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才稍稍缓解了这股温度。 度数并不高的酒精瓦解了他的意志,纷乱的回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眼前的张老师看上去比平日多了一分失真,指甲深深嵌进手心,朱朝阳借由痛感保持着对现实的认知,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张老师,为什么选了这里?” 张东升捏着电话的手指一顿:“你说想吃牛排,这个餐厅的主厨很擅长煎牛排。” “张老师,你一定来过很多次,对吗?你拿着菜单点的太快了。”冰淇淋杯空空如也,朱朝阳趴在桌布上,手中的铁勺晃来晃去,“张老师,以前你经常和徐阿姨来这里吃饭吧?” 对面的人忽然凑近他,声音里透着无奈和温柔:“来过几次,但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怎么问起这个?” 朱朝阳闻声抬起头,张东升瞧见他目中自己的倒影,随着眼珠转动,荡漾成一湖闪烁的波澜:“张老师,以后我不想再来这家餐厅了。” 张东升仔细打量着他泛红的面颊,按理说他滴酒未沾,根本不可能喝醉。他回想着刚才朱朝阳吃过的那份甜点,似乎有一块酒心巧克力,但这种甜点都是年纪小的人爱点,度数一般很低。 既然不是醉酒,朱朝阳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他向服务员要了份黑咖啡,往里加了方糖后,坐到朱朝阳身边递过去让他提神醒脑:“尝尝,我记得挺好喝的。” 朱朝阳抿了一口:“有点苦。张老师,你还没回答我。”他犹豫半会儿还是将咖啡喝完了,继续趴回桌上,眼皮沉沉的似乎下一秒就要睡着。 张东升预约的时候确实没想这么多,随便找了个理由回应:“我没别的意思。你想来随时都可以。”他突然意识到朱朝阳有可能是吃醋了,不然没必要提起徐静,“朝阳,我和徐静早就没关系了,不用在意她。” “我没有。”朱朝阳突然执拗地看向他,纳闷地问你笑什么。张东升揉了揉他的脑袋,意外的是朱朝阳这次没有反抗,任由他的指尖抚摸着发顶,而后贴在额头上试探着温度。还好,没有发烧。 不是醉酒也不是发烧,以朱朝阳的性格而言只剩最后一种可能。 张东升牵着他的左手,两人十指紧扣,掌心的温暖传递到彼此身体里,其中潜藏的力量足以支撑着他们渡过漫漫长夜。 “张东升。”朱朝阳唤他的名字,张东升从未见过他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显得稚气又惹人怜,“你可千万不要走,你走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攥紧了他的手,深吸气过后坚定地望着张东升:“你保证永远不会丢下我?” 天知道张东升有多想抱他,事实上他立刻这么做了,朱朝阳字字祈求,无辜的眼神令他想起雨天暗巷里浑身湿漉漉的流浪犬。他靠近了朱朝阳,手边的勺子不慎被碰倒,即将掉在地上时被朱朝阳接住,张东升即刻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是在装醉吗?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彻底看清了自己在朱朝阳心里所占之重,因为怕听到拒绝,所以要将这些话伪装成酒醉时的真情流露,少年做事缜密,连感情也是如此,容不得半点差池。 张东升紧紧搂抱着他,下巴抵在他肩上,毫不吝啬自己的诺言:“永远不会。” 天色已晚,距离九点还剩不到二十分钟,张东升不喜掐着表盘算这份得来不易的时光,听到朱朝阳说可以晚点回去后,两人来到了附近一家游乐园,玩遍了几乎所有的游乐设施。 朱朝阳捧起相机留念,漫天烟火下两人的笑容被定格在照片中,以供时时翻看。 听说长大后的人重返游乐园,是为了弥补童年的缺憾。张东升看着少年笑靥上不断掠过的霓虹灯光,雪白衬衣反射着五彩缤纷的色泽,像小时候融化在塑料纸里的糖。 他上前牵起那只空落在身侧的手,而后彻底握住,掌心里的手指剧烈颤动一下,紧接着若无其事地抬起另一只手中的相机,向他展示拍摄手法小有进步的影像。 最后他们来到射击游戏的项目,朱朝阳有模有样地端起枪,瞄准对面挂着的气球,子弹却总是射偏。张东升绕到他身后,托起他的手臂,视野里的准心对着气球上方一点,这样枪口就能正好对准。这姿势让他们的距离瞬间缩小,张东升整个人几乎贴在他脊背上,朱朝阳有点不自然地缩了缩,照着他的指导果然连续击中了好几个目标。 他的心情一阵悸动,有些迷恋拿着枪的感觉,游戏结束后他们在老板奇妙的眼神中放弃大奖,拿走了一对狐狸手偶,张东升额外挑选了一根装饰着五芒星的小熊吊坠,放进口袋保管。 两人朝泊车点走去,路灯下的狐狸手偶看上去栩栩如生,朱朝阳走着走着忽然说了一句话,回音飘散在漆黑的夜空:“那本日记我已经烧掉了。” 张东升没什么表示,心下却重重一叹,那个燥热难当的夏天总算是要过去了,这一烧,就当作是对他们过往的告别了。 旁边的狐狸突然跑过来重重和他的那只碰了一下,张东升很快作出回击,朱朝阳并没有多稳重,一溜烟似的跑远了却站在车门边进不去,只能瞪着眼等张东升慢慢走过来,拿出车钥匙解锁。 十多分钟后张东升在红灯前停下,视线扫过后视镜,见玩累了的朱朝阳半靠在门边睡的正沉,此刻无忧无虑的他看上去与任何一个同龄孩子没有丝毫区别。 路还长,等到了再叫醒他吧。敞开的车窗外飞速闪过盏盏路灯将后排人的脸颊照亮,张东升将窗子升上去,遥望前方旷远的公路,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