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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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了场大雪,悠然起早时看到屋外白茫茫一片。今日轮到顾征讲课,她可以歇息半日,但终究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天色蒙蒙亮起,悠然便喊上十三一同去扫雪,给晨练的弟子们清出一条路。 也许是因为看久了雪色,她总觉得眼前茫茫,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许多年前,第一场雪落下之后,总有弟子要在雪堆里玩闹,整条道路被欢声笑语填满,年轻的她,年轻的同门,这些过往的虚影穿过她,向后奔去,她听到自己雀跃的喊声:“大师兄!你回来啦!” 悠然回过头,满地白雪中,她看到寂寥安静的山门。 十三也停下动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道:“把门口的雪也清理了吧,万一今天有客人上门呢。” “寒天腊月的,哪里还会有客人。”悠然笑着,却没有阻止十三的动作,只道:“如今这里只是个无名门派,可不是曾经的临清宗了。” 十三呼出一口气,白雾扑到脸上,她说:“无名亦是有名。” 冬日从云端探头,将皑皑白雪照得更亮,悠然眺望台阶,一边扫雪,一边同十三讲起往事:她幼时身体差,父母千金求来长命锁也不管用,只说活不过十岁,后来实在没有法子,便想要送她上山习武,修身健体。马车赶到山脚下,距离临清宗招收弟子的日子已经迟了半个月,她却不肯走,独自一步一步爬上山,多亏师父垂怜,破例将她收到门下。那时候,所有人都喊她叫小师妹。 “那天可冷了,似乎也下了雪。”悠然眺望台阶,道:“师父说,那时她站在山门处,看见一个黑点从白雪中浮起……” 她的声音渐低,怔怔看着这条上山的路,一个身影在石梯间起伏。 那是个扮相有些奇怪的女孩,两把剑交叉背在身后,一把竹剑,一把朴素的长剑。她踩着雪走上最后一阶石梯,弯腰喘了两口气,仰头看向悠然与十三,道:“敢问,天下第一在这里吗?” 悠然的目光落到她背后的长剑上,只一刹那,仿佛风与雪呼啸而过,又仿佛十年二十年的时光飞速流转,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剑杀一人。她轻声道:“天下第一人?” 女孩用力点头,她拔出竹剑,高声道:“我叫小小,我来这里,是要挑战天下第一人!” 小小刚满十六岁,个子高挑,气势逼人,像一株抽节的竹,已经不“小”;但她目光澄澈,所思所想所言总是十分天真,又让人觉得很“小”。纵观整个五毒寨,唯她特立独行,到了及笄之年仍不学蛊术,成日里背着长剑乱跑,抱着竹剑挥舞,还听不得劝,没有半点苗疆女子的模样,让父母很是忧心。 五毒寨与周围的几个寨子往来通婚,苗族是母系氏族,若一个女子精通蛊术,会用毒又会控虫,往往会被认可拥有作为头领的才能。每年苗族祭祀斗蛊,也是苗族女子争风头的时候,小小都不曾参与,直到破瓜之年,她闯上台以一敌数,竹剑出鞘,抢走了桂冠。寨主气极,要罚她禁闭思过,然而小小只昂着头与寨主瞪视,高声道:“我要出世!” 她说:“我要出世,去当那天下第一!” 苗族避世百年,虽也偶有耐不住寨中寂寞、偷偷入世的族人,但从未有人如她这般放肆。说罢,小小便背着那柄不离手的长剑一溜烟跑了,寨主拿她没有法子,只好对着闻讯赶来的小小父母抱怨:“小小被教坏了。当初,就不该好心收留那个古怪的外乡人!” 小小不管这些。她一路向北,游历江湖,看天下景观,听奇人异事,因为涉世尚浅,常常遭遇险境,不懂变通,便以莽力相对,一招剑术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再出一剑。但她从不杀人。教她剑术的人告诉她,这剑并非杀人的剑。 小小不惧杀人,也不惧破戒,只不过,如果要为了杀人而杀人,岂不太蠢了?她不愿意这样做,于是那剑光在她手上依然亮堂得如同月光,不沾血色。 可是她时常思索,如果不曾杀人,如何能够成为天下第一?小小坐在茶楼里听人说书,那些大侠往往招式威武,一掌便要了恶人的命,风光无限,听得旁人纷纷拍手叫好,如此才算快意恩仇! 茶客们又叹息,说书中的盛况要追溯到许多年前,才能看到那时江湖儿女侠肝义胆的光景。十年前惊天动地一场大战,正道围攻长生门,打了三天三夜,死伤惨烈,虽然覆灭了魔教,临清宗却也在大战中受创,失去正道魁首之位,逐渐落魄。大厦将倾之际,是南少林挽救了局面。后来又因圣上礼佛,少林各派大行其道,江湖的风气与曾经已经大不相同。现如今,天下第一身处何处? 悠然领着小小在火炉旁坐下,又塞给她一个小巧的手炉,小小觉得稀罕,翻来覆去把玩着,便听到悠然问她:“你是凌肖的徒弟么?” 小小笑了起来,道:“我才知道,原来他叫凌肖。” 凌肖来到五毒寨的时候小小才六岁,大家都不知道这外乡人的来历,但听说他似乎带回了苗族遗落在外的独生蛊,于是寨主默许他留下。他住在寨子外围的一片竹林里,并不与族人打交道,偶尔显于人前,像一个苍白的鬼魂。哪怕是在与蛊虫共存的五毒寨,这般模样的凌肖看起来也格外可怖,外人只道苗族多诡异,小小却会被父母吓唬,晚上如果不乖乖睡觉,怕是会被竹林里的那个恶鬼捉去吃了。 她偏生好奇,把竹林当作藏着秘宝的探险地,最终却没找到想象中的宝藏,只找到一处冰窖,里面安置着一副棺材,靠近了看,棺材里的人面色安详,若不是皮肤白得泛灰,就像是陷入了沉睡。凌肖伏在棺材一侧,察觉她的接近,竟然没有阻止,像是在喃喃:“上天入地,我已找遍所有法子,他还是不肯原谅我。” 上穷碧落下黄泉,又如何能叫死人白骨化血rou。小小没被棺材吓到,却为凌肖这魔怔般的话感到悚然,又听到他自语道:“我听说苗族有一蛊,以血养虫,能将两人的灵念融在一起,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我已做了许多准备,哪怕只是吊着命也无妨……” 小小不自觉后退一步,棺中的细剑映出一道锋芒,闪进她的眼中,莫名的情绪涌动,竟刺得她留下两行泪。凌肖看她一眼,道:“哭什么?” 指着那柄剑,小小说:“那把剑闪了一下,不知为何,让我心里难过。” 凌肖没有说话。小小难过得厉害,心想:他日日夜夜待在这里,一定更难过。她胡乱抹干眼泪,抬头看过去,才发现凌肖正低头看着棺材中的人,竟也流下了一行泪。 凌肖从未认她当过徒弟,但她的剑术都是从凌肖那里学来的,不多,只有三式。也许谈不上是学,凌肖在竹林中挥舞竹剑,一招一式,并不刻意放慢动作教给她,而她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用尽脑筋去记,然后笨拙地模仿。一日,她完成今日的练功,正要向凌肖告辞离开,忽得听到这个她心中悄悄认下的师父问她:“你可知道,这世间五毒是哪五毒?” 小小毫不迟疑地答道:“自然是长虫、钳蝎、蟾蜍、守宫与百脚!” 凌肖却道:“错了。五毒之心,乃贪、嗔、痴、慢、疑。”他第一次对小小露出笑容,又说:“天下第一才能破这五毒,如今,我已明悟。” 第二日小小再去竹林,已经不见凌肖的身影。他与棺材中的人一同消失,只留下一柄他用过的竹剑,一把弄哭了小小的细剑,还有一个天下第一的梦。 春去秋来,风雨兼程,竹叶落了,竹笋新生,曾经挥不起来的剑如今也用得顺手,她走出竹林,走出寨子,走出大山,她走进世间,走进江湖,走进临清宗的山门。凌肖曾告诉她,这全天下最厉害的人就在临清宗,如今,她来挑战这天下第一人! 悠然听完,笑着对她说:“你来对地方了,我师兄便是这天下第一人。他四岁练剑,临清宗七十二式都不在话下,十七岁时又悟出自己的剑意,创三式清风剑法,独步天下。他二十岁下山,除暴安良,闯荡江湖,人人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句大师兄,除了他,还有谁能是天下第一人!” 又道:“只是,如今他不在宗内,却不能应你的战书。但他早知会有后来人,留了东西与你,你且随我一同来。” 小小起身,走了几步,又惴惴不安道:“我可是做错事了?” 悠然只是笑:“何错之有?我师兄定然会高兴你能前来。” 小小却想:如果不是我做了错事,为何会让你流泪? 她一步步登上剑峰,走向矗立山顶的巨石。比冬风更加凌厉的剑意扑面而来,没有半点杀意,却让人心生畏惧。小小忍不住心想,那天下第一人在这里苦练了多少年?竟然能叫剑意刻进磨剑石中,十年二十年,也不曾消散。忽得,她又为这冰冷剑意感到亲切,似乎曾经从凌肖身上也感受到,不由得睁大了眼。 那柄细长的、白如玉的剑在她背后嗡鸣起来,像是在响应着什么。小小仰起头,一时间有些痴了,自言自语道:“我学的竟是他的剑!” 她拔剑出鞘,一招一式,在雪中飞舞。 第一式,迎春风。据说大师兄有一同姓兄弟,二人亲密无间,然而幼弟在四岁那年夭折,他倍感悲痛,一直耿耿于怀。某年上元夜,大师兄于山顶悟剑,见天灯高挂,刹那间灵台清明,大道于心生,悟得此剑。此剑不为杀人,只为救人,救所爱之人!练剑如练心,练心亦练人,过往万般疾苦,迎得春风拂面,终能消融寒冬。 她脚步一顿,又是一剑出,剑意坚决。 第二式,晓风残月。此招乃是大师兄下山游历所悟,传闻他在江湖中结识了一位求学书生,两人志气相投,约定待那书生高中后再会。不曾想匪祸作乱,许多人遭血雨山寨劫杀,那书生死于半路,大师兄闻言杀上血雨山寨,却连好友的尸骨都不曾寻得。大悲之下,他悟得此剑。人世相逢,如一期一会,酒醒梦碎,身处何处,又与谁擦肩,目光所至只剩风月不变。 剑光凛冽,她侧身回首,走势飘逸,刺出最后一剑。 第三式,风动心摇树。相传,大师兄行走江湖,看遍人间艰辛,仍为力不能及而困苦。这日,觉心大师与他讲佛辩经,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又出言劝解大师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离于爱者,才可无忧亦无怖。然而大师兄于释迦牟尼像前静坐半日,却道,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我愿摇摆不定,亦愿心染尘埃!语罢,通身气势节节高升,至此,剑心大成。 清风三式已出,小小收剑入鞘,将竹剑与清风剑一同埋入皑皑白雪中,大哭起来。风雪呼啸,与她的哭声呼应,她却不知为何而哭。 悠然眺望她的身影,笑中含泪,只道:“大师兄的剑,果真是天下第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