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玉秀已醒来多日,却仍窝在房间,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拒绝上学。一是不想见到尚棠,二是不想读书,三是这几天她一直盘算给久未谋面的父母写信。

    关家连年征战,战绩斐然,在朝如日中天,功高盖主。这样看,关玉秀原本就不是合适的王妃人选。选她纯粹是两家的私人缘故,所以婚约这么多年仍未公布,连她自己也被蒙在鼓里,直到沈临渊为刺激尚棠主动捅破。

    当朝皇帝与玉秀父母的关系亲密,三人年少便相识,现在虽为君臣也是情谊深厚,这也是即使朝中对关家谏言如雪花片纷飞到皇帝书桌,关家却仍如日中天的最大依仗。也造成沈临渊继位后对关家如此忌惮,乃至于迫不及待设计关玉秀之死以此夺了关家的权。

    若说服父母,让两人主动请求退婚,依照两家的情谊,皇帝是大有可能同意的。

    可这恰恰是最大的难题。

    关玉秀的父母,关一鸿和戚威瑜与皇家订立婚约的原因可不是贪图皇家的权势。

    关玉秀仍记得上一世她不顾反对,跪去皇后的清心殿几日,退婚成功后挨的那顿鞭挞。

    “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和三皇子订婚吗?”戚威瑜拧着鞭子上的血水,低头问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关玉秀。

    彼时玉秀被打的出气多进气少,自然也答不出来。

    “你自小孱弱又不自强,又身带煞气,会给别人带来不幸。我们原想,一辈子将你留在京中,就此闭门不出,也就罢了。”戚威瑜的声音中并不含任何情感。

    “可你对那位有用。”戚威瑜收起鞭子,将她从地上提起:“玉秀。你原本别说习武,上学,连出门,不,连学会开口说话都不该的。”

    关玉秀奄奄一息的瞧着母亲冷漠的眼。

    “都是陛下给你许了婚约。你才能得到和玉麟同等的待遇。女儿,你为什么如此的不知足?”戚威瑜寒气森森的质问她。

    父母并不爱她,关玉秀原本就知道。

    可她那次也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些年的正常生活也是出于他们对皇室的忠诚。

    这场婚约是皇帝的提议,关家对当今东临皇室抱有绝对的忠诚,不会违背任何皇帝的旨意。

    玉秀原本也是对亲子之爱存了些许侥幸的。

    如果血亲关系亲密就罢了,可父母又并不爱她,实在不可能为她去向皇帝请旨退婚。她也只有试一试写了信,并没抱太大希望。

    玉秀刚搁下笔就听见了脚步声。

    关玉麟这次干脆问都不问她了,招呼也不打,大步流星的径直开门,转动视线找到关玉秀后,把她从桌子前提溜起来,抓着她就往自己屋里去吃饭。

    被拉着坐下后,关玉秀这才看他,几日没见,玉麟看上去像是没睡好,眼下乌黑,脾气也暴躁,气势也汹汹。

    关玉麟盯了她半晌,不说话,也不动筷子,像是在置气。

    “玉……”

    “阿姐。”

    关玉秀刚要唤他声就被打断了。

    关玉麟抿着嘴,拳头握了又松,缓缓的呼出一口气,质问:“你到底在屋里干嘛呢?一连几天不见人?”

    关玉秀不想把婚约的事说与他,就道:“身子还是不舒服,多躺几天。”

    “饭也不出来吃?”关玉麟的语气阴沉,末了,带上了点委屈。

    关玉秀笑了:“你是因为这几天我没和你吃饭生气。”

    关玉麟没说是不是,把头撇到一边,嘟囔:“要是我不拉你来,你什么时候才来见我?”

    这倒新奇,玉麟什么时候这么黏她了。

    关玉秀看了他好一会儿。看的关玉麟耳根通红,那股心头怒意也逐渐削薄在阿姐周身特有的冷冽香气中。

    “吃饭。”他终于还是绷不住,闷闷的说了句,拿起筷子给关玉秀夹了菜。

    关玉秀没什么胃口,但是玉麟夹的到底是都吃了,又自己喝了碗稀粥,说:“饱了。”

    她起身要回去。

    “阿姐!”关玉麟喊她,声音挺大。

    关玉秀回头看他。

    关玉麟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睛湿漉漉的,透出些受伤的表情。

    “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他语气低沉,闪烁其词。

    “是不是在躲我。”

    “……”关玉秀回过味来了。

    她这几天确实可能在刻意回避任何交流,虽然之前也总是这样,不过这次她好像把玉麟也回避了,所以引得他这样揣揣不安。

    关玉秀意外的同时也觉得弟弟这样如此的可爱。她沉浸于心底软绵绵的温情中,心绪有些飘然。

    “我那天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关玉麟忽然咬着下唇问。

    这喑哑的询问将玉秀的思绪拉回,关玉秀若有所思的盯着关玉麟闪烁的目光和滚动的喉结。

    “哪天?”

    玉秀垂下眼,想了想:“迎宾楼那天?”

    关玉麟瞳孔缩了下,她果然……

    那些梦。

    难道不是梦?

    关玉麟顿时像被扔进了岩浆,浑身发烫,脑子发白,却仍颤抖着张嘴,有些焦急的想看看关玉秀的反应:“我做了什么?”

    关玉秀笑了。

    “也没什么。你抱着我不让我离开而已。”

    关玉麟眼皮抖了抖,手颤着,面皮发烫,闹了个大红脸。

    心中紧绷的弦却松懈下来,随即涌上些许的令他坐立不安的不满足。

    “就这样?”

    “没别的了。”关玉秀安抚的拍他头。

    关玉麟这次一反常态的没拍开她的手,而是垂着头任由她拍,接着张开双臂试探性的把少女搂在怀里。

    关玉秀轻轻拍着他的背,没抗拒。

    “阿姐……”关玉麟颤抖的收紧双臂,牢牢的把人捞在怀里。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关玉秀的耳边,那是一句小心翼翼的低语:“你、不讨厌我吧?”

    关玉秀也抱紧他,重复第无数次的那样说道:“我最喜欢玉麟了。”

    少年发出满足的喟叹。侧头埋在她发间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瞬觉神清气爽,满血复活,连日的恐慌不安烦躁通通随风逝去。

    看吧,多可怕。

    他根本离不开阿姐。也不能让她离开。

    这并不是欲望作祟,这只是必须的罢了。

    他要活下去,必须如此。

    看到关玉秀毫不动摇的神色,关玉麟忽然有点别扭:“我那天就光抱着你?这样抱?没说什么吗?”

    于是关玉秀就想到了那些紧贴在耳边的暧昧喘息,被有力的大手牢牢箍在怀里时隔着衣料透过来的炙热体温,屁股被硬按着坐于大腿上后那硌着后腰的顶着她动弹不得的异物感。

    她聪明的略去了这些道:“你一直缠着我不让我离开,骂沈临渊不是好人,像个小孩子一样,非常可爱。”

    关玉麟越听越觉得羞耻,脸红的像要滴血。虽然没发生过他所想象的,但凭着他这被迷昏后孩子气的举止也够被阿姐瞧不起的了。

    “说到这个,你怎么会觉得我喜欢沈临渊?”关玉秀一直想问这个问题,玉麟除了对沈临渊有莫名的敌视外,对他俩关系的误解也根深蒂固,即使解释过也没用,所以她想知道这到底因何而起。

    褪下红晕,关玉麟脸色难看起来,他不自觉抓紧了关玉秀的肩膀,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

    “不是阿姐你小时候总对他念念不舍的吗?见他一面就送他书,还总念叨着要去找他!”

    关玉麟不痛快的说。

    玉秀则完全没这记忆。即使对沈临渊有在意,也绝不是念念不舍的,可想而知是玉麟夸大了记忆。

    “虽说他也确实是个畜生,总在外面骂,那小心眼听见了怕是会记恨你。”

    “我怕他?!”

    关玉麟不屑一顾,嘟嘟囔囔的,见关玉秀不似撒谎,对沈临渊毫不在意的样子,又有点畅快:“我就说那种伪君子没什么好的,阿姐你看不上他正常!”

    才这一会儿,关玉麟就变得眉飞色舞,喜形于色起来了。他笑嘻嘻的拉着关玉秀来到床上,把一个东西塞进她手里:“喏,送你的,这可是稀罕货,你以后就用这个。”

    关玉秀低头一看,是一面光滑洁净的小巧手镜,镜面竟如水面般清晰透亮,映人清晰至汗毛。

    这样清晰如水的镜子,也不是铜面,关玉秀就算没见过也知道是个稀罕货。

    “我这镜子最好,阿姐,你有了这个镜子,就不要用别的了,把以前那些破烂镜子都丢了吧。”关玉麟别有用心道。

    “嗯。”关玉秀应了声,接过镜子看了又看,反复几次,又问他:“尚棠也有吗?”

    “她啊。”关玉麟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她的头发,说:“没,她没有。我就得了这个,留着给你的。这些天也一直没碰见她。”

    玉麟果真变了,至少之前他买礼物绝不会单独落下尚棠的。迎宾楼那夜过去,这两人的关系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这也是好事。以后和尚棠的交集会越来越少。

    “不过我说,阿姐你也该去上学了,落下的功课太多,等爹娘来了你怎么交代?事先说好哈!我的水平可帮不了你——”

    关玉麟还没警告完,就被关玉秀怔愣的表情打断了,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

    “什么时候来?”关玉秀问。

    “不知,只是刚来了信。”关玉麟看着她,往床上一仰:“说是有什么事来跟皇上商量。”

    他又皱眉,发愁道:“别是西沙那帮孙子又有什么小动作。”

    关玉秀算了算,想着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来的,这就是说,快到春日宴了。

    关玉麟顺势躺到玉秀大腿上,张开手恶作剧般若无其事掐了几把她的腰。

    见她没反应,就又大着胆子将脸紧贴她的小腹抱了会儿,贪婪的深吸了几口少女的体香,才像刚想起来似的问:“对了,阿姐,春日宴你要去吗?”

    他将手一摊,大度表示:“你要不愿去,我也就不去了。”

    春日宴,连想到这个字眼,都会烦躁。

    关玉秀垂下眼,眸光闪烁不定。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关玉麟伸手来掐她脸才道:“去。”

    关玉麟瞳孔一缩。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他原本想的是依着阿姐的性子肯定是不去,那他也干脆留在家里陪她,两人更好。

    他眯起眼:“那么多人,有什么好玩儿的。你也去凑这个热闹?”

    “去见识见识也好。”关玉秀说,脸上看不出情绪。

    关玉麟从鼻里哼了声,仰躺在她腿上,抱着臂阴阳怪气:“阿姐是想去见识景还是想见识人啊?”

    怪不得他做如此想,一年一度,王孙贵胄扎堆的春日宴,一直是作为半公开的相亲大会而闻名,随着春日宴将近,年满十五,家中有资格参会的瑞京贵女们为在宴上相中好夫婿可谓是煞费苦心,宴会还没开始,衣料、首饰和脂粉铺子就都爆满了。

    “都可以。”

    “什么叫都可以?!我可告诉你——外面的男人都坏着呢,你傻乎乎的明摆着是去被骗……喂,阿姐,有在听我说话吗?”

    关玉麟蹭的坐起来,揪着她的耳朵,耳提面命:“很少有男人像你老弟我这么优秀又帅气,其他那些伪君子一肚子坏水,个顶个的能蒙人!你可别犯傻!”

    关玉秀糊弄着样子点头应和。

    她想,玉麟还是和以前一样,总认为她柔弱无助,因故必须要加以保护。好像丝毫没意识到这种保护在某种意义上正中下怀。

    也就是只有弟弟真心待她,才当局者迷,看不出套在她身上的“保护”已经够多到早就透不过气了。

    他从不知道为什么父母不喜她,为什么小时候硬要她学武,为什么三年前她会被独自赶到瑞京,为什么单独嘱咐不能给她安排仆人,为什么她非必要不出门。

    他不知道,只觉得玉秀可怜。jiejie自小可怜到大,小的时候受其他孩子欺负需要他保护,长大了也将会受男人欺负需要他保护。所以追着来了,追到了瑞京。

    他根本不知道他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

    即使不知道他还是这么做了。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多么真诚,无辜,天真烂漫啊。

    可恨之处也尤为可爱。

    关玉秀的手一顿。心中裂开的那个缝隙中不断的吐露出更多浓黑色的思绪。

    他不知道吗?

    他当真不知道吗?

    玉麟脑子虽不好使,但是直觉很强,没道理不察觉啊。

    他不是一直都听之任之吗?

    “玉麟。”

    玉秀缓缓抚摸着弟弟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道:“你知道吗。爹娘跟我说过。我要是到外面去,就会给人带来不幸。”

    “所以,我才不出门的。”

    话说出口,她忽然觉得其实也没什么。

    之前纠缠她多年的那些顾虑此时显得很没有必要。

    像某人说的,就这样简单的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是因为文静,软弱,无力,觉得外面可怕,不是她自己不愿意出去,而是曾经有人不许她出去,她承认且听从了。

    因为她没考虑过有别的选项。她听之任之、顺水逐流,像一片落叶,随着水流飘向哪里都无所谓。

    就像是养在缸里快被溺死的鱼。

    关玉麟听了她的话,沉默了会儿。关玉秀跟着也不说话,她想知道弟弟的反应,因此目光也一瞬不曾自他的脸上移开。

    关玉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捻着玉秀的指尖。握紧了又松开。

    “那不出去不就好了,阿姐。”

    关玉秀看到玉麟展露出了含着薄凉笑意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