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得而复失

    男孩的舌头在侯燃的嘴唇上舔了一下便离开了，两人对视片刻，侯燃却无法像方才那样将人吓到门外去。

    “什么？”侯燃冷着脸挑眉，他心有排斥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又退了一步，赤裸的双脚踩进了积水中，冰凉的感受让侯燃越发不适了。

    “你要做什么？”侯燃望着对方微红的脸蛋和渴求的神情，即便那人的面庞是如何的赏心悦目也不能动摇了侯燃离去的心。

    “你是选中的那个，你是我们的大哥，”冉嗣之退了一步以示歉意，他微红的脸侧到一边，语气逐渐变得缓和，“请和我走吧，族长要见你。”

    他说着，指了指另一只柜子，侯燃追逐这一指示打开了柜子，果然寻得了一样款式的鞋袜。

    “请跟我来吧……大哥。”冉嗣之目光深沉地盯着他，转头走出了水房。

    “……”侯燃还想说些什么，他的嘴张开了，话语却从咽喉中消失。他用探究的目光盯着远去的男孩，却只捕捉到对方颤抖的身体和通红的耳垂。

    侯燃略带恼怒地站在原地，在风吹动烛火，将窗边的灯盏也吹动，自己的影子飘在墙壁上，晃动中拉伸成了可怕的形状，他对前路的迷茫让这一刻的夜晚变得格外冷寂。

    “大哥，”男孩站在门外，似乎已全然地喜欢上了他，对侯燃露出了十足亲切的笑，“你怎么了？”

    “我不想去见你们的什么族长，”侯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皱眉不满地抱怨，暴躁的情绪让他对一个陌生人敞开了心扉，“他和我什么所谓的生父，又或是冉良辰，我都没有兴趣！我只是来送侯兰的，既然人你们已经满意地接受了，那我也没有必要继续留下来。”

    男孩听了他的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侯燃能很好地意识到这种眼神背后的深意：在天姥山庄里，每一个对庄主寄予厚望的人，很快在他人的口中了解到侯燃柔软、无力的本性后，人们都会这般望着他，好似他又如何地辜负了对方的期许一般。

    侯燃对此深表遗憾，他冷笑着叹了口气，跨过门槛从男孩的身旁走过。

    “你要去哪儿呢，大哥？”在他身后，男孩局促地呼唤出声，侯燃转头看着他，脚步不停地往黑暗中跑去。

    廊道，无尽的廊道中，侯燃茫然无措地在其中逡巡，他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朦胧月色间，他的视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好。

    这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让侯燃兴奋，在短暂的思考中，他并没有很快地催动侯家的功法——在内心深处，侯燃仍渴求得到一个正常的家庭，在将自己拖入子孙断绝的无边深渊前，他还是愿意更谨慎地行事。

    为什么内力在进入那个暗道后忽然便恢复了正常？侯燃来不及细想，将从前总是牢记于心的功法默念，他脚底用力，下一刻便来到了方才望着的屋顶。

    这一刻，怎样的字眼都不能遮盖侯燃的喜悦，他全身颤抖着将一只手臂抬起，将近三十年来屡呼不应的内力正汹涌地在他的周身游荡，丝丝缕缕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将侯燃的感官拉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树已不再是树，而是勾连交错的经脉，即便有着夜色的遮掩，侯燃仍旧能清晰地辨别出每一片树叶和上面的脉络。

    侯燃亢奋地喘息着，笑容不可避免地在他的脸上绽开，他抬头看着漫天的繁星，此刻畅快的身心是从前任何时刻都无可比拟的。

    “侯燃，回家了。”

    忽地，他听见了一声呼唤，那声音沙哑而低沉，可知说话之人十分衰朽。侯燃环顾左右，全然不明白说话的是何人。

    世间不再是平静的。侯燃在那一声呼唤后耳边仿佛便像是长久堵塞的通道忽然敞开了一般，无数的响动都在耳边震动，人声、鸟叫虫鸣，园林中缓缓流淌的河水与泥土中攀爬钻研的虫鼠，一切的生灵凭着响动进入了侯燃的脑海，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万物的存在。

    只是心念的稍一思索，侯燃立刻便感知到了侯兰的位置，他拼着对男孩最后的责任心，想要在自己离去前看看对方。

    即便此刻将近子夜，侯兰仍未安睡，他似乎很欢乐，侯燃能感知到这一点。

    侯燃想了想，他转头看着不远处那个仍在跟随自己的冉家男孩，缓慢地站起了身。

    冉家的宅院便在长安郊外，侯燃能透过迷雾，认清远处城市的灯火和哨站。

    这新奇的感受极大地安抚了侯燃，他不再怨恨冉家的人，对亲生父亲的仰慕和崇拜都随着内力的回归变得格外强烈。他大抵能猜到有什么人一直在禁锢自己的经脉内力，因着他回归了家族，那迫使他变得平庸的禁锢便没了存在的必要。

    侯燃一面疑惑着这种释放将要附加的条件，一面往侯兰所在的地方前进。

    从两个相距甚远的楼顶跳远而过本是件便宜至极的事，从前的宛季长也曾这般抱着他行事，两人在懵懂无知的情形下潇洒做事，不懂这样的举动有多么大的安全隐患。

    侯燃凭着本能一次次地跳过了房顶，他近乎是漫无目的地玩耍着，想要看看自己恢复了内力后的本事。

    越来越快地越过屋顶，侯燃便感到手脚的炙热难耐，他身下飞过的屋脊显现出模糊的影像，有时他落地后只是脚步轻点，飞跃出去的身体飞快地划过天际，甚至是在半空中，他也能凭着直觉，在空中毫无借力的情况下飞得更高。

    侯燃在心跳出胸膛前放缓了脚步，他呻吟着站在屋顶，满身被火烘烤一般的炙热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身后跟着他的男孩已然落下很大的一段路，但那人仍旧执着地跟随着。侯燃甚至能从自己的喘息中辨别出对方的声响。

    他的脚下便是侯兰的所在了，他意识到对方与自己血脉的连接中传来一阵彷徨无措的情绪，便意识到侯兰也知道了自己的到来。

    侯燃想了想，从屋顶上跳了下去，隔着敞开的窗门，他与屋内的侯兰对上了视线。

    屋内仍是一派古老华丽的装潢，敞开的窗户内，慈爱的妇人抱着她的孩子端坐于座上，享受着被剥夺了数年的天伦之乐。

    侯燃犹豫着是否要进去时，房中的妇人便对他转过了头。

    白日时候，着蓝裙的女人还只是看着端庄贤淑，而坐在灯下，亲生的儿子抱着她的双腿哭泣，女人的面容被烛光修缮后越发显得娇媚动人，仿佛过往数年的光阴从未虚度。

    她换了一身更加繁重的衣裙，头上的装饰亦点缀得华丽光艳，配着垂泪的悲切面孔，无人不会为她动容。

    对视中，跟随侯燃到来的冉嗣之也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侯燃略惊讶地转头看着他，慢慢地后退了几步。

    “来看我一眼，侯燃……”

    那衰朽的呼唤再次让侯燃茫然，他慌张地四下张望，在女人侧目的指引下，见到了那个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老人。

    在陈旧的房屋中，他的存在几乎就叫人不能辨别，昏暗的灯光和垂下的青灰长袍包裹了老人的身躯，他的五官皱成一片，一双眼睛轻微地眨了眨，淡漠的呼吸带着浑厚的内力，无一不昭示着老者不凡的身份。

    侯燃沉默着走进了敞开的大门，他谦卑地对着老者行礼，两人间血脉的勾连变得尤为真切。侯燃直起身，担忧地看着长者。

    “嗯，”冉洛沉吟着点了点头，发出沙哑的嗓音，却无人能看出他面部有何动作，“你回家了，孩子。”

    侯燃转头看了眼侯兰，见对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男孩一手抓着他母亲的腰，湿润的小脸半掩在女人的裙摆间。

    “是的，冉良辰的儿子回来了，您可以安心。”侯燃点头，说道。

    一阵轻笑从老者的斗篷中飘出，在昏暗烛火的掩映下变得诡谲、惊悚，侯燃在微愣中感受着体内玄妙力量一点点地散去，随着长者微微抬头的动作，短暂拥有过的内力已然完全离他而去了。

    “不……”随着力量的抽离，侯燃粗喘起来，随后便失望地后退了几步。

    “不必如此，只要有人愿意帮你，你还能得到内力。”老者说着，伸手指向侯兰，他的面容在斗篷的遮掩下一团乌黑，全没有半点神情被透露出来，“你，冉良辰让你回来，他让你继承我的位子，”老者说着，又将手指指向侯燃，“而你呢，华年不曾知晓你的去向，自然不会要求你回家。到如今，你又是为何而来。”

    侯燃听了，道，“只为送人，如今便要走了。”

    “怎不问你家人如何？”老者嗓音沙哑依旧，说话却越发带了笑意，侯燃看着他，却又看不清斗篷下的身影。

    “我侯家人已然全数亡故了。”侯燃看着他，漠然回答。

    “那他呢，”老人笑了笑，重又指向侯兰，“他不是你的家人吗？”

    侯燃转头看着男孩，片刻后开口，“我是无用之人，怎好忝颜和贵府攀关系？冉良辰有子如此，老先生当能安心了。”

    随后，侯燃在老者的大笑中逐渐感到了不妙，他仓皇地后退了两步，膝盖却忽然像是被人拿刀捅过一般地刺痛起来，他粗喘了两声便不得不跪了下去。

    侯燃愤怒地看着台上的黑影，双手却再没有感受过那种满含内力的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