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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梦

    

兰梦



    一本厚重的淑女名册摔到兰提的桌案上,兰提捂住右边的脸,如金撤下他右边的手,兰提捂住左边的脸,似银扒拉开他的左手,左右夹击,兰提往后一躺,点翠把淑女名册直盖到他脸上:“快看——!”烧蓝往外一瞧:“小姐来了。”

    兰提坐起身,翻了几页淑女名册,漱泉夫人从外面走进来,提了一个食盒,兰提起身行礼,漱泉探了探兰提的脸:“这道疤,怎么总也不好?越星生那个小畜生真该死。”

    兰提恭敬道:“劳母亲费心了。那个小子毕竟是小赐的舅舅,若我计较,会伤兄弟间的情谊。”

    漱泉怜爱地抚摸他脸上的伤疤,又摇了摇头:“把这个喝了。你父亲叫你呢,青澜和紫瑚打了起来,误伤了雷坚白的独子,提前想好应答。”

    如金从后面给兰提编辫子:“少主,你千万别惹家主不高兴了,近来他总带着兰折,何其偏心!”

    兰提端起碗,皱眉喝汤,将空碗放下,就站了起来,正了正抹额:“小赐还小。若那算偏心,父亲也偏心我十几年了。母亲,我去了。”

    漱泉点头:“去吧。”

    兰提一边笑一边往后退:“母亲不要总给我送这汤那羹的,只是脸被鞭子刮了一道,还以为在坐月子呢……”

    如金扔起梳子砸向兰提,兰提接住,双手奉上,后面传来侍女们的笑骂:“身在福中不知福!”

    漱泉轻柔呵斥她们:“放肆,他是我的儿子。”

    兰提去见了兰启为,青澜紫瑚垂头丧气像鹌鹑,兰提撇过头,不看他们两个。青澜脸红起来,雀斑也红了。紫瑚努力把兔牙包了起来,兰提瞥了一眼就知道他就想笑。此二人在背后嘲笑他人,已成了习惯,这次绝对是被雷英雄听到了,才发生口角。

    不过出人意料,兰启为挥了挥手叫青澜紫瑚退下了。

    兰提意外,他随手关上了门:“父亲你有话要说?”

    兰启为四十左右,高而瘦,脸色青白如玉,淡漠而傲慢的脸见了儿子也会浮现出似有似无的笑:“一桩奇闻异事。”

    “欲女心经传人似乎又出现在江湖上了。”

    “欲女心经,那是什么?”

    “微末伎俩,下流手段。”兰启为扬起下巴,评价完后便补充道:“研习后便可以自身血液炼制情花毒。”

    兰提低着头,斟酌片刻才小心翼翼发问:“情花毒是什么?”

    兰启为转过身,如兰提所料,他不满了:“日常总要你留心,你的眼睛你的耳朵都长到哪里去了?什么也记不住?”

    兰提头低得更低:“儿子从未听闻过。”

    在父亲这里,兰提总是胸闷,仿佛他什么也做不好。他最常说的话便是你被你母亲养废了,绮罗丛女儿堆里长大的小男人,脂粉气过浓,优柔寡断,又心高气傲,难教。早年间兰提也顶嘴,现在是连反驳都不想反驳。

    母亲叫他无论如何提防兰折,漱泉夫人不乏哀怨地对兰提倾诉兰启为的喜新厌旧,他不仅喜欢新的女人,也喜欢新的儿子,兰折还小,所以又是他的心头rou了。漱泉夫人总疑心兰提的少主之位坐得不稳,她亲手绣了一条又一条的少主抹额,亲手给兰提佩带。母亲握着他的手:“你是我的儿,我唯一的希望。”

    兰提则警告母亲这样的话要少说,他们母子过于亲密,又要让兰启为不满。漱泉夫人转身阴沉道:“你父亲他早晚是要死的。你活得比他长,我就有指望,一日一日熬,朝朝暮暮,就在眼前。”

    儿女情长转瞬即逝,父亲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有人不幸早死,有人年老色衰遭厌弃,有人互相倾轧两败俱伤,漱泉夫人从未避讳兰提,她一直在学武功,为的就是有一天她对兰启为忍无可忍……兰提认为父亲再对兰折偏心下去,石不名就忍到头了。

    兰提在父母间谁也不偏,他不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他是无论如何都会站在母亲那边的。可是若是父亲去世,他也会陷入深深的迷茫,他还不想那么快执掌整个兰家。

    兰提走了会神,惹来兰启为更深的不满,兰启为说明了情花毒,兰提挑眉,好下三滥的东西。不过他不发一言,父亲心情不好,他多说一句是错,少说一句也是错。

    兰启为突然捏起兰提的脸,看了看他脸上的鞭伤:“越星生打你,你母亲心疼坏了吧。”

    兰启为轻笑:“我也心疼。你是我最完美无瑕的儿子,快点好起来,这样子我都不好带你出门。进来带小赐带得多,你生气吗?”

    兰提微微点头:“一点点。”

    他猜中了。不生气也该说生气,不嫉妒也要表达适当的嫉妒。

    兰启为愉悦地放声大笑:“你是哥哥,不要小心眼。”

    出了兰启为的门,兰提厌烦地将手插进门口的鱼缸中,鱼戏莲叶间,肥硕的金鱼又滑又腻,母亲她最讨厌水里的活物了,偏偏丹枫山庄内有水的地方就有观赏鱼,兰提不可避免地想到父亲一死,他就全把这些鱼送走,一条都不要留。

    一想到父亲会死,兰提浑身一抖,那种阴暗的快感传遍全身,可是父亲死了,他就得做家主,做盟主,又跌入了新的囚笼。兰提心烦意乱地游荡到马棚处,兰窈正在给小马钉马蹄,她最近认识了个江湖骗子,叫薛若水,带着她东游西荡,这马要赠给薛若水。兰窈也知道了情花毒的事,她说近来有个妖女叫艳云仙子,以前作恶不少,现在莫名抛头露面更多了,她四处要吸男人精气呢。

    兰提嗯了一声,兰窈也看他的脸,看了半晌嗤地一笑:“破相了呢,这样子,可相亲相不出去了。”

    兰提转身就走,兰窈从背后勾他的手,兰提甩开,兰窈不依不饶:“我知道,庄主在给你选妻子呢,你别一提就恼火呀。”兰提终于转身看她:“我不想要。”

    “这四个字让二叔听到了,他又要教训你。你还记得去年吗,你偷偷跑出家门,说去瀑布散心,他连夜派人把你叫回来,把你往死里打,又不给饭又不给药,差一点就没命了。你在二叔那没有什么想不想的,你……”

    兰提冷声道:“我想杀他。”

    兰窈怔住了,连兰提也怔住了。

    下意识的真情流露让兰提不知所措,兰窈神情复杂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了,谢谢jiejie。”兰提又抖了一下,兰窈将自己的手掌贴到兰提的伤脸上:“他不爱你了,你也不要恨他呀。”

    兰提想起来一件不相干的事,刚当上少主那年,父亲总带着他去各种宴席里应酬,兰提烦不胜烦,回家偷偷看他最喜欢的马匹分娩,刚剩下的小马颤颤巍巍站起来,兰提还没来得及笑,就看到高大的父亲身影出现在马棚里,火把照亮他失望和愤怒的脸:“玩物丧志,你母亲就是这么教你的?”

    小马被装进了麻袋里,沉入冰凉的河水里。兰窈偷偷告诉兰提,母马一直在找小马,焦急地吃不下喝不下,气竭而死。

    兰提终于认真道:“淑女名册上的女孩子每一个都很好,我不是不喜欢她们,只是我觉得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带到我身边都很残忍。”

    忍了又忍,咽了又咽,兰提还是道:“不管我是对未来妻子好,还是不好,都不会令人满意。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外面的天地里长大的人,怎么习惯得了?”

    兰窈沉默片刻:“你思量太多,恐会伤身。”

    翻了一日,兰提要青澜紫瑚去找雷坚白登门道歉,二人不愿意去,兰提一脚踹得青澜直不起身,万钧剑横在他的脖子上,青澜也不要去。

    二人谁不知道兰提根本不会来真格的,兰提果然收剑入鞘,长叹一声:“你们也欺负我。”

    青澜紫瑚嬉皮笑脸地凑在兰提身边,兰提把万钧剑轻轻搁在案几上:“有时候我在想,万钧剑割破我的喉咙应该会很快。你们谁可以动这个手?”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浓云翻滚,青澜紫瑚跪了下来,脸上再无笑容。青澜惊恐地看着兰提:“少主,你若死了,夫人怎么办啊?”

    “对啊,夫人怎么办?”

    兰提伸手接雨:“所以我无法自我了结,你们谁来恨我一下,就可以帮我了。”

    青澜紫瑚伏在地上磕头。雨水打湿了掌心,也打湿了窗外的一张纸,兰提认得出来那是他自己的画像,他皱了一下眉。

    兰提转过身,坐到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要让我为难,跟我去道歉。”

    青澜紫瑚不再啰嗦,跟着兰提出门了。兰提却在街上看见了很多自己的画像,往日骑马出门,也不觉得有什么,今日他坐在马上,赤红色的抹额,母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针脚好像扎进了他的额头,白衣锦袍也把他箍在市井的眼光中,春风时常卷过一张他的画像扑在脸上,如同议论的口舌舔到了他的皮肤。

    兰提厌烦地抛下一大把铜钱,夹杂了几个金锭,望向他的市井百姓低下头哄抢,兰提回首又抛了一把,他眼中突然多了一个身影,戴着斗笠,正在东张西望,看不清脸。

    谁?!

    兰提在梦里掉下马,现实里却是翻了个身,他动作这么大,旁边盹着的天枢也吓了一跳。兰提昨夜发完烧后,就没有再睡了。纵然高烧不退,也不会耽误行程,从马背上挪到马车里,天枢盯着他把药喝了,而后兰提一直没有动静,一看已经皱眉睡着了。

    天枢看他还没醒,额头guntang,便给他掖了掖被角。

    兰提仍在梦中,他却觉得自己已经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床头坐了人,是父亲。

    兰启为抚摸他的额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自己的身体还是要好好看顾,不要让我在地底也忧心。”

    兰提许久不见父亲,怔惶地要去抓住父亲的手,兰启为却拂开了他的手:“我这么久不来看你,其中原因,你自己心里也要有数。”

    兰启为皱起眉,仿若生前的某一次:“你急于摆脱丹枫山庄给你的责任了吗?你怕死?贪生怕死之辈,违背了在先祖前立下的誓言。为什么怕?”

    兰提亟待开口解释:“听我说……”

    兰启为摇头,他的手终于又落到兰提满是汗珠的额头上:“不要让我失望。我很少对你说这样的话,保重。好不好?”

    兰提从梦中转醒过来,记忆仿佛是一片被涨潮带走的贝壳,滩涂上一片死寂一无所有,留给他的,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天和压在海上的浓云。

    梦里的一切都想不起来,可是又什么都留在心里。

    他摁着自己的太阳xue,慢慢提起笔要给妙月写点什么,可是笔到了手下,又只是勾画她的轮廓,她带笑的侧脸。梦中有没有妙月这件事,怎么也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