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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章进尺

    南婉青席地而坐,逃脱已失了先机,何况她也不欲折腾,任宇文序拽着腕子,一低头,伏去膝弯之间:“陛下心意贵重,只可惜时逾两载,陛下钟情之人已非眼前人。”

    “此话何解?”

    “陛下当年誓愿执手之人,乃是宸妃娘娘,并非眼下颜面残毁的皇贵妃。”

    她低着头,看不清样貌,羽纱斗篷团栾,红如花萼,罗裙葳蕤,赤足沾满尘泥。宇文序放下鞋履,随南婉青一道坐地,另一手触了触脏污足尖,寒凉若冰:“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难不成这人过了几年,改了尊号,改了岁数,改了容貌,便换了另一个人?”

    “是,”南婉青不假思索,“我已不是我了,陛下钟情之人亦非我。”

    “你自然是你。”大掌拢起光裸双足,轻搂怀中,宇文序心怕她受了凉,丝帕拂拭污浊尘垢,温软柔缓。

    她偏赌气:“我不是。”

    “因这相貌?”宇文序轻手扫落足下泥灰,娇生惯养的嫩薄皮儿如玉颜色,几道细小破口血迹凝结,应为石子割伤。这人想起一出是一出,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恨,却也不敢说重话斥责,好声哄道:“若改了面目便换一个人,一生婴孩、垂髫、少年、壮年、花甲、古稀、耄耋、期颐,该换了成千上万的人,何以那户部记册上,从生至死还只是一个名字?”

    “你无端害了病,心里难免多思多疑。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医诊言无碍,又开了药,想必好好休养,假以时日定然痊愈如初。”

    南婉青埋着脸,闷声闷气:“我不会好了。”

    “你会好的。”

    “不会好了。”

    宇文序拭净尘土,顾虑细微伤口,未套上鞋袜,只将冰冷双足焐入怀抱,仍旧劝道:“你会好的。”

    “我不会好了。”南婉青道,“陛下征伐多年,皮rou之伤溃烂若此,有几人痊愈如初?即便侥幸愈伤,一块疤痕也是逃不掉的,我的脸必定不能好了。”

    “疆场苦陋,大夫稀少,药草更是短缺,如何可比当今?太医署尽揽天下圣手,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好与不好未可轻下断言。”宇文序煞费苦心周旋,“纵使天妒姿容,你……你也始终是你,我的誓愿自然始终不变。且不说此生此世,年寿有时而尽,便是有朝一日化为尘土,我的心意昭彰青史,万古不变。”

    “你不会的。”

    宇文序耐心哄劝:“青青……”

    “陛下如今所言情意,不过是三分旧情,三分歉意,三分怜惜。果真日日对着一张丑陋容颜,三年五载,万分情意也不免消磨殆尽。李夫人前车之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妾身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你不信我?”

    “不信。”斩钉截铁,毫不避讳。

    书阁逼仄幽寂,怀中冰凉肌肤微微温热,男人大手围拢纤足,掌心发冷,宇文序半晌无言。

    “为何不信我?”

    南婉青道:“洛水之誓,言犹在耳。”[1]

    宇文序道:“以前人之行,定今人出尔反尔?”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南婉青对答如流,“陛下乃天下之主,万民之尊,生杀予夺一念间,何况寻一个合意美人相伴左右。莫说是佳丽三千人,只三百,三十,三人,陛下欲求岂有不可得?”

    “而今江山已定,陛下年富力强,坐拥四海,文治武功皆为当世头筹,又生得仪表堂堂,不知多少女子想望风采。朝夕相对,美人尚且厌倦,遑论面目残损之人,我不信时势,亦不信人情。”

    宇文序欲言又止:“你……”

    道破心事,理屈词穷,南婉青暗自得意,利害条分缕析,这人还有什么花言巧语。

    “你说我模样生得好?”

    “……”

    一向淡然的眉目笑意隐约,短短一句话,他说得语无伦次:“我……样貌……你是第一人说我样貌好……”

    “第一人?”南婉青断然不信。

    “除、除了母亲,只母亲曾说我相貌好,旁人再没有了。”宇文序雀跃问道,“青青,你当真觉着我、我这模样……尚可?”

    南婉青一时语塞,原本有条有理的论断,皆在这人意料之外的诘问中乱成一团浆糊。

    “易舒然竟从未称许夫婿俊朗?”她不信全无破绽。

    宇文序怔了怔,如实答道:“我……我不常与她言语,偶有言谈,也是只言公事,不谈私事。”

    “不谈私事?”南婉青讥诮道,“洞房生子可没一样落下。”

    二人争执多时,女子双足渐渐回暖,宽厚手掌依然严实护着,热气不散。宇文序于心有愧,低声下气:“是,是我错了。”

    “若我可知天意,定然清清白白等着你。”宇文序一叹,“早些识得你就好了,及笄之年,我去你府上提亲求聘,时至今日便是少年夫妻……”

    早些识得你就好了……

    南婉青未敢苟同,不论上京与雍城两地千里,昔年侯门世子,怎会瞧上一个无才无貌的小庶女。

    “青青,你也知我口角笨,不会说话,我……这两年我待你如何,虽非事事十全十美,却也不怕应一句一心一意。今日大可不信我,明日,后日,明年,后年,还有长长久久的年月,你终会知晓我的心意。”

    “青青,随我回去罢。”

    宇文序一席话毕,并未出手强拽人动身。静室书香,男子怀中仍暖着纤足,他有一生一世等她应答。

    “你……怎知我来了此地?”

    宇文序道:“我先去了昭阳殿,又去了……去了东宫,想来你我渊源有一处天一阁,这便来了。半日奔忙,好歹没有枉费。”

    南婉青又问:“你今日未上朝?”

    “你行踪不明,我岂有闲心传见臣僚,”宇文序道,“早膳也等着你同用,青青,随我回去罢。”

    南婉青慢慢抬首,半面棉纱裹药,六七个时辰未曾更换,外渗浓稠血水,腥红苦绿,惨不忍睹。

    “你……”宇文序乍然一惊,才欲劝解回宫换药,又怕她多心,忙住了口。

    先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瘦女子张开手,宇文序倾身前去,让人搂住肩颈,一手顺势揽上腰肢,一手绕去膝弯之下,轻易将人横抱而起。

    南婉青道:“你不顾公务来寻我,倘若耽误要紧事,这可如何是好?”

    宇文序道:“你便是最要紧的事。”

    “即是最要紧,我要你日日寸步不离只陪着我,你又如何?”

    修长身姿怀抱红衣,男子行路稳健,缓步踏过嶙嶙书影。

    “那我便寸步不离,日日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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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洛水之誓:魏正始十年正月(公元249年),少帝曹芳拜谒位于高平陵的魏明帝之墓,曹爽及其亲信皆随同前往。司马懿于宫中发动政变,占领国都,并以洛水为誓,只要曹爽交出兵权,就可保全富贵。曹爽犹豫不定,最后选择妥协,结果满门抄斩,诛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