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王冠 16 (欣强/响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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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早就觉得安欣有杀人嫌疑了。”张彪说。 李响伸手关上了录像机,烦躁不安地抓了下头发。 “不可能。”他说。他自己也注意到了,他的语气并不笃定。否则,他怎么会在电话里听到张彪说车的事的时候第一时间叮嘱张彪管好嘴,别跟任何人说这件事。张彪先是答应了,然后又说,那响哥,白金瀚的监控,你也得让我看看。 张彪和安欣向来不算对付,因此,和李响不同,在发现太子爷可能与这起凶案有牵扯之后,张彪的震惊中,还掺杂了一丝“我早知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的惊喜。 李响心乱如麻,在问完老默是在哪家医院看的腿后,把一脸茫然的高启强扔在了陈金默家,让他一会儿自己打车走,然后就急匆匆回了自己家,和借口拉肚子在局里请了假的张彪一起,又把那两卷监控对比着看了一遍,同时,也跟张彪说了自己从高启强那得知的信息和自己的一些推理。 当然,他还是坚称,那个神秘的,第二个开枪的人,不可能是安欣。 “安子确实是毛病不少,但他是警察,我了解他,他有自己的原则,他不可能杀人的。” “怎么不可能?响哥你就是太重感情了,那小子那脑回路,跟迷宫似的,一脑袋弯弯绕,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不是个人类啊,你不能用人类的逻辑来揣摩他。再说,他可是有犯罪动机的。杀了徐江,相当于废了他背后的保护伞一条腿,虽然咱们这个级别也不清楚那保护伞到底是谁,但猜也能猜得到,肯定是和他那俩爹对着干的。他弄这么一出,还能嫁祸高启盛。他有多讨厌他那个小舅子,我是亲眼目睹了的,他当时斩钉截铁地说一定会把高启盛除掉。一石二鸟,这计划得多好。” “好个屁,少落井下石了你。”李响不耐烦地推了他脑袋一把,“他有作案工具吗,他根本也没有枪啊,安欣枪丢了,案发后才在徐江家里找到的,你忘了?” “作案工具?有啊。”张彪整理了一下发型,淡定地说。 “我刚才不止看了白金瀚那边的道路监控。那天晚上,安欣那辆车,在离开白金瀚之后,在徐江的别墅附近,也被拍到了。” 李响抬起眸子,沉沉看他。“你什么意思。” “也许他那把枪根本就没丢,也许丢了但是早就找回来了。一把众所周知不在他手上的枪,当然是最完美的作案工具。只要在用完之后,再想办法放到徐江家里,就齐活了,谁也怀疑不到他头上。” 李响的否认态度仍然没有改变。“你拿安子当神仙了啊?他怎么可能提前知道高启强会约徐江见面,更不可能提前确定高启盛会跟踪到白金瀚冲徐江开枪,那他藏枪干什么?” 张彪只是冷笑。“别人做不到未卜先知,安欣,可不一定。你确定高启强是出于自己的意愿约的徐江吗,还是在……咱们这位智商高得吓人的太子爷的各种心理暗示下,被推着做出的决定?高启盛的跟踪也许确实是意外,但就算高启盛没有跟过去,安欣也有那个能耐,想办法在那个时间段把那小子诱导过去。就高启盛那狗脾气,我没见过他几面,都知道他一旦见到高启强的惨状,肯定是会忍不住开枪的。” 李响蹙一蹙眉,还想辩解。“高启强都不知道他弟弟手上有枪,安子怎么会——” 他顿住了。啊,安欣确实有可能知道。他是亲眼见到过的,私配钥匙,安窃听器,这高家有什么东西,安欣确实有可能,比高启强还清楚。 张彪看出他出现了动摇,趁热打铁,又补了一段话。 “你刚刚说,高启强给他倒了三杯红酒,他就醉倒了。我也不是没和太子爷喝过酒,他虽然酒量不好,但也不可能就这么点。而且他那天晚上来审讯室的时候,可一点醉意都看不出来。” 李响单手起开一罐啤酒,额角隐隐发痛。 “彪子,你说的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断……” “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推断吧。” 张彪拿起另一罐的啤酒,和他碰了一下。 “响哥,我不信你猜不出这些。只是你和安欣感情太好,你不愿意往坏处想他,所以只能借我的嘴说出来。” 若不是他的同乡误打误撞藏下了监控录像,这原本会是一起严丝合缝的杀人栽赃。除了高启盛本人之外,没人会相信他是无辜的,包括他的亲生哥哥。甚至,如果高启盛当时太过慌乱,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开了几枪,也不确定自己买到的子弹里有没有混进去一枚真子弹,那么就可以做到,让高启盛这个冤大头自己也觉得是自己杀了人。 这种近乎完美的谋杀,安欣,确实有这个能力做到。自从黄翠翠案以来,他们也算是白金瀚的常客了,对它的结构布局了如指掌,也很清楚徐江通常会在哪个房间教训那些不懂事的娼妓。也许,安欣在几个月前,第一次去那个vip包厢搜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个计划。 有布局的头脑,有明确的目的,有作案的时间和手段。 每一句描述,都在将他多年好友瘦削的肖像勾勒得更加清晰。 他用力揉了揉太阳xue,低声说,“想证实或者推翻这些论断,靠咱俩在这瞎猜肯定没用,还是得有确凿的,科学的证据。” 比如,看那枚从徐江胸口取出的子弹的膛线和撞针痕迹,判断出来是不是从安欣的枪里发射出来的。 再比如,去检查安欣的那辆新车,看有没有留存安欣之外的人的DNA,能证明当晚开车的究竟是不是他本人。 但这些,都不是他和张彪能在不向上面打报告的情况下做到的。 难道真要去打报告?想到这里,他有点想笑。难不成要他去跟安局说,局长,我发现你们刚刚开完结案记者发布会,打算当做本季度的重点案件进行宣传的那个枪击案,你们好像判断错了,我现在怀疑你儿子是凶手,能不能让我去查一下。 张彪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面上显出几分讽刺。“也是,什么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都是哄小孩的……咱俩还找个屁的证据,你信不信,你今天把监控录像交上去,明天,那录像就会神奇地消失了,判刑的照样是高启盛。” “高启盛要真判了,那他哥……” 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张彪瞟他一眼,心下了然。 “你喜欢高启强啊?” 他抿抿唇,很不自然地抛出一句,“别瞎说。” “行了啊,在审讯室里我就看出来了,你眼睛就差没抠下来贴人家身上了。响哥,你既然喜欢人家,就更得救人家弟弟了。放心,包兄弟身上。” 张彪拍拍他的肩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李响摊开了手。 李响莫名其妙看向他。“干什么?” “白金瀚的监控录像,给我,我寄到省厅去。” “你疯了你!”李响瞪大了眼,赶紧一把把他摁回沙发上。“这事闹到省里去,你以为你能落到好啊?” “我又不傻,我匿名寄呗。”张彪不服气地说。 “匿名就一定安全啊?再说,你怎么知道两位局长省里没人?” 李响被这些千头万绪的事闹得头疼,烦闷地向后一仰,闭上眼,用最后一句话结束了这场争论。 “总之,我先去医院核实陈金默的腿是什么时候摔断的,你去查枪击案发生的时间段内唐家兄弟有没有不在场证明。其他的事……等查完这些,再说。记着,这事只能有咱俩知道,其他人谁都不能告诉。” 陈金默没有说谎。根据医院的记录,他的腿,确实是在枪击案之前就断了。唐小虎和唐小龙也可以互相作证,那时他们刚刚重逢,正在抱头痛哭。 其实他俩本来就不是关注重点,毕竟他们两个就是普通混混,没那个体能徒手攀爬上三楼。所以有能力完成这起犯罪的嫌疑人,依旧只有一个安欣。安欣当然能做到,这是他们每一次的公安大比武里必然有的项目。 他的调查越是深入,心情就越是沉重。 他自然不希望安欣是凶手。他和安欣认识那么多年了,从警校时期就整天厮混在一起,他那时候年轻气盛,脾气暴躁,在学校里没少打架斗殴,要没有安欣,他都不知道被开除多少回了,他俩的感情当然深厚。他自始至终都不愿意相信,安欣会走到这一步。 张彪在临走之前,握着房门把手,叹了口气。 “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当队长。响哥,要说安太子吧,能力我是服的。但他这个人,真的,挺他妈欠揍的。你知道我跟我前女友怎么分的吗,妈的,就是被他吓跑的。去年,我跟踪一个目标的时候,因为接了我女朋友的电话,跟丢了。后来我写了检讨,接了处分,也做了补救措施,师父都没说什么,这疯子他妈的不依不饶的,当那么多人的面把我训得跟孙子似的,你记得吗,还是你出来打的圆场。好,这就算了,你知道他还做了什么吗,他不知道从哪搞到了我女朋友的手机号,给我女朋友发了一大篇短信让她提高思想觉悟不要干扰警察办案。所以响哥,我跟你说,就这种偏执型的精神病,别说杀人了,你说圆明园是他烧的我都信。” 精神病。他确实经常听到,别人用这个词来评价安欣。 甚至当天晚上,他实在放心不下,打电话给安欣询问老高有没有受凉的时候,安欣好心地把手机递给了高启强,他还从听筒里,听到高启强哭着喊着骂了这三个字。 “安欣你他妈就是精神病!李响,李响你救救我啊,他,他让我屁股里含着姜罚跪,我好痛,我屁股……” 话没说完,手机就被安欣拿走了。 “你不是喜欢吃姜吗,用哪张嘴吃不都是一样的。” 他扶了扶额头,劝了几句,没什么效果,只是多给高启强争取到了一张垫在膝盖下面的软垫。 安欣向来都是这样的,认准的事情,天王老子都掰不过来。他自幼丧母,父辈们对他要求严格,却没怎么关注他的心理健康,在他进入青春期之后,因为孟钰在按照电视上的教程编珠串手链时擅自改变了不同颜色珠子的位置,他就和她大吵了一架,冷战了一个星期,直到那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早慧的孩子似乎不大对劲。 他在三岁时,母亲就去世了,从此,他就被永远地困在了秩序敏感期里。对布局环境的刻板要求,对事物所有权的极度敏感,对事件发生程序的完美要求和预先设计,这些儿童心理学的教材上用于形容2-4岁幼儿的定义,完全可以套用在安欣身上。 而高启强,则是一款,变数太多的,横冲直撞的,最不应该拿给秩序敏感期的儿童使用的玩具。他们待在一起,要么儿童受伤,要么,玩具散架。 这两件事,他都不想看到。 他闭一闭眼,还是将那句话问出了口。 “安子,你说实话,枪击案发生的那天晚上,你真的喝多了吗。” 安欣停顿了几秒,回答道,“是的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那个酒的度数,好像还蛮高的,老高,你说是不是。” 高启强颤抖的声音,又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李响,我屁眼疼。” …… 高启强说的倒是实话,安欣呢。 等手机再回到安欣那边时,李响郑重地说了句话。 “安子,不管怎么样,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啊。” “放心吧,响。”安欣笑着说,“我做的事,我自己心里都是有数的。” 说着,他抬起手,啪的在高启强屁股上扇了一下。 “起来吧,再去削块大一点的换上。” 二零零几年的时候,正是互联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的阶段。投下一粒小小的石子,就能引发极大的动荡。 第二天早上,李响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接了电话,问了句是谁,孟德海阴沉沉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带上你的监控录像,滚到局里来。” 他瞬间就清醒了,腾地坐了起来,尽量镇定地问,“孟局,您说的是什么监控?” “妈的,还给老子装!就是你找到的那个,能证明杀人的不是那个高启盛的白金瀚监控!” 孟德海骂完人就挂断了电话,李响握着手机,后背和睡衣被汗水粘到了一起。 孟局是怎么知道的。 他……会不会还知道了别的什么。 孟德海,全知道了。 不只是孟德海,准确的说,是所有人,都全知道了。 他带着监控录像带赶到孟德海的办公室,见到了怒气冲冲的孟局本人,顶着个乌眼眶的安欣,还有一台电脑。 屏幕上是一篇在昨晚深夜发布的匿名帖子,现在已经被转载到了各大热门论坛,引发了不小的网络舆论。 贴主称,自己是京海市的一名警察,近期市里的一个会所老板被枪杀了,嫌疑人很快就被抓到了,是省理工的一名大学生,但自己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个大学生是被陷害的,真正的凶手,很可能是自己的一名同事。但因为那名同事是官二代,在京海警局一手遮天,自己没有办法再调查下去了,只能把这件事发到网上,希望网民可以帮助自己伸张正义。 帖子里模糊了几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但罗列出的证据和分析出的案情真相,都和他昨天与张彪讨论的,相差无几。 “今天一早,省厅的电话就打到我这里了。”孟德海从他手里夺过录像带,脸色难看无比。“人家明确地告诉了我,他们知道白金瀚的监控录像在你那里,也知道录像里有什么内容,让我先把录像从你那作为证据收集过来,如果录像不见了,就算我毁灭证据,唯我是问。” 李响着急了,忙往前站了一步。“孟局,安欣,这帖子真不是我发的。” 孟德海沉着脸问,“那你拿到了录像带怎么不上交?” “我……”李响咬咬牙,略显难堪地说,“因为我想……想自己查出来真相,我想立功。但那个帖子,孟局,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孟德海瞥他一眼。“不是你发的,那是谁发的?” 李响垂下了眼。“我也,我也不清楚。”他说。 他清楚的。 还能是谁,只可能是张彪。 孟德海冷笑一声,几步迈到门边,拉开门,对着外面喊了一句,“张彪,过来!” 一两分钟后,张彪懵头懵脑地晃过来了。 他看了那个帖子,也是一脸震惊。 “是你发的吗?”孟局长问。 “肯定不是啊,我都,我都第一次听说这个事——” “你第一次听说这个事?那你告诉我,你昨天突然去查道路监控干什么?” “……我,我交警队的朋友托我查个车祸……嗷!” 气急败坏的孟德海一巴掌拍到了他背上,疼得他立马跳到了李响背后躲好。 孟局长刀子般的冷寒目光扫过他们三个,最后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了一声。 “你们三个,是你们这一辈里,我最看重的。你看看你们现在,为了一个队长的位子,拉帮结派勾心斗角,闹成什么样了。今天一早上,我接了无数的电话,有的是我的领导,有的是老朋友,有的是媒体记者……这回这事,恐怕一时半会儿,平不下来。” 他看着一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的安欣,吩咐道,“正好你安叔在外省出差,他的意思是,想办法找个理由把你调过去,你去避一段时间,这边交给我来处理。” “不用。”安欣硬邦邦地说,“我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干嘛要躲,真有人来查我的话,就让他们来查好了,我没什么好怕的。我是被陷害的,我也不知道我的车怎么会出现在那些地方。孟叔,难道你也觉得我会做那些事吗?” “嘴真够硬的。”张彪别过头,小声嘟囔道。 李响想,你咬死不认是你发的帖子,你嘴也挺硬的。 安欣现在态度这么坚决,可能的原因有两个,要么,人真的不是他杀的,要么,确实是他杀的,但他很确定,没人能找到确凿的证据。 也是,即便有上方施压,他自己除了车被拍到了之外,没留下任何把柄,又有他的两个叔叔保驾护航,这一次的事,虽然现阶段会有些棘手,即便有检察院插手,拖上一两个月,想必也能大事拖小。 孟德海有些无奈。“你是我们一手带大的,我跟你安叔当然是相信你的。但现在网上声势闹得那么大,还有一堆高启盛的校友为他发声,说他勤工俭学品学兼优,为受了欺负的哥哥出气有可能,杀人不可能,肯定是被陷害的。倒是你……” 话没说完,孟德海办公室的电话,就又一次响了起来。 孟德海接电话时表情还有点不耐烦,听到了对面的人的声音,身子便绷直了一些,恭恭敬敬说了好几声是。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挂断电话后,中年男人双手撑在桌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转过了身子,看向安欣。 “省里要异地用警,从勃北抽调警员来调查你,下午就到。” “下午?”李响皱了下眉。“这也太快了,异地用警的流程,怎么也该批个一两天吧。” “呵,大概是有人一听说这事,立马走门路跟省里打了招呼,生怕让我这儿子跑了,没法借这个机会捅我一刀。”孟德海重重拍了下桌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失态了。 安欣的反应,比孟德海要小许多。他慢悠悠说,“哦,知道了,那我一会儿得先回趟家。” “你小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乱跑什么?!” “您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说明情况的时候,高启强就在我怀里。他听见你说的那个帖子里写的内容了,他信了,以为真是我陷害的高启盛。”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眼眶上的乌青。“他给了我一拳,我把他关箱子里了。他们调查我不知道要查多久,所以我一会儿得回去一趟,把他放出来。” 在场的另外三个男人都沉默了。良久,孟德海指着他的鼻子,颤巍巍警告他,“等下午人家来了,这种话,给我烂肚子里。” 两天后。 安欣被来自勃北的警队队长戴上手铐,关进拘留室时,高启盛,终于从警局大门走了出来。他眯着眼睛,仰头看了下今天的蓝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是个很好的,很适合沉冤得雪的天气。 他头发柔顺的哥哥站在唐小龙的面包车旁边,拿着柚子叶等待着他,一见到他的身影,就立马迎了上来。 “阿盛,终于都结束了……阿盛……” 湿漉漉的叶片在他身上随便拍打了两下,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哥哥随手扔给了唐小虎。哥哥扑到他怀里,来来回回抚摸着他的脸颊。 “你都瘦了,阿盛,出来之后的第一顿饭,你想吃什么?” 他摇摇脑袋,笑着说,“哥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高启强眼中泪光闪动,弯了弯颤抖的唇角,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吃,红烧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