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君子立于南墙之下
青宇第一次正面意识到，自己这看似性格温和好说话的大弟子，一旦认定了某人，竟也执拗得惊人。 他虽然跪在自己面前，但态度却也很明确，不撞南墙不回头。 不，自己现在就是挡在他与兰珊之间的那堵南墙，百川业已撞了上来，但即使吐血了，他也还是不肯回头。 青宇既妒且怒，但当这个让百川认定的“某人”，具体到兰珊时，他又觉得并不意外。 毕竟，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吗？遇到少女之后，就一再违背自己的原则，面对自己从来不屑的情爱，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 然而，有道是事情可一不可再。他是容忍了凌若谷的存在。但即便自己的小徒弟与兰珊之间，确有炎煞花与寒冰果的前因，可其实他心底对这件事的态度，从始至终也都没有什么情有可原，有的只是他因为兰珊才做出的退让。 关键在于，兰珊心里也有凌若谷，她不可能单独选择他而放弃若谷，而他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若谷就对兰珊放手。 只是，百川和凌若谷不一样。他绝不是在自己与若谷离开的这短短一日里，忽然对兰珊情深至此。那么很显然，他与少女之间情愫萌发的时机，要早得多。 是早在他向自己开口，转述她“不开心”时？还是下山之后，他遵从自己的交代，仔细“看顾”她时？ 他如今当然看得出，兰珊的心里的确也有一份给百川留的位置。 可他的这个大徒弟却选择一直瞒着，装作无事人一般，哪怕见到他与若谷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和平，且都对兰珊展示了不同寻常的亲近，他也不曾露出异样，直到今晚被白蛇说破。 青宇之怒，怒在自己被愚弄、被背叛！从来公平公正的无垢城执剑长老，无法、也不忍去责怪自己心爱的女子。他始终记得她那晚在客栈中所言她自身“不贞、不洁、不清、不白”时的表情，他也一直记得她说不愿意嫁给自己时的语气。 这个看起来柔弱至极的少女，从始至终都在用她自身的态度，决绝而残忍地告诉他，哪怕她不记得当初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用什么样的态度得到了她，她也不会属于他一个人。 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不想放开她，纵然这意味着他要和别的男人共享她。 但已经有一个若谷在前，如今又跳出来一个百川，青宇又不是没有脾气的泥人，相反，他的性子从来都是端直刚烈的，否则又如何做得了无垢城公正严明的执剑长老。 但此时此刻，在一腔妒火与怒火中，哪怕一贯克制的青宇真人也骤然失了偏颇，满腹妒怒都冲着自己的大弟子而发！ 他既有身为兰珊男人的尊严，又有身为百川师傅的威严，即便他的大徒弟此刻是跪在他面前的，却又的的确确将他的脸踩在了地上！ 所以，哪怕看到百川脸色苍白身形摇晃，他也没有收回自己的所有威压。 鉴于百川之前的隐瞒不知是何居心，若是这点考验都承受不住，对方根本没有资格站在兰珊身边。 百川看到青宇一直阴沉的脸色，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无形巨压之下展平双肩，两手交叠前伸，整个人匐匍在地，如同当年拜师时那般，行了极大的一礼。 这一回，他没有再提什么“成全”，但吐息之间依旧有腥甜的血腥气，他哑着声音叫了青宇一声，“师傅。” 青宇眼中闪过一丝触动，仿佛跪在自己面前的，还是那个自己在山下遇到的与家人失散的小男孩。他修的又不是无情道，百川早慧懂事，从来不让他cao心，反倒是稍微年长点，就开始主动为他分忧：照顾年幼的若谷，协助他处理一些门中事务并逐渐独当一面，每次下山办事都不忘为他寻找锻造剑器的材料……虽然个性使然，他很少夸赞百川，但实则他对这个大徒弟十分认可，也寄予了厚望。所以，他此时的勃发大怒，也不乏对百川的nongnong失望。只是如今百川的这一拜，又唤醒了他心中两人师徒多年的情分，也让他的怒气减弱了几分。 即便已是“情敌”的身份，但百川这般跪在自己面前，行此大礼，青宇稍作冷静的脑中又开始反问自己，难道真要走到为了兰珊而师徒反目的地步吗？ 他眼前闪过兰珊看向百川时的目光，她对他的在意那么明显……知道百川要和他谈话，她也没有阻拦…… 难道是……他对若谷一事的处理，让她对他更有“信心”了吗？青宇心中自嘲，他这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却独独有愧于她，于是也得了报应。 百川直起身安静了一瞬，像是留足了时间给自己的师傅去思考，而后才言辞恳切地道，“师傅，弟子并非有意隐瞒于您，只是、只是……”他呼吸一滞，抬眸看向自己从小尊敬到大的师傅，神态分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青宇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像是等着他说下去。 百川是了解青宇的，他知道自己师傅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但他现在还不准备说出他和兰珊是兄妹的事情，必须得，再等会儿…… 他顶着无形的压力，拿出那本藏书阁里白蛇带着兰珊去翻阅的书册，径直翻到那至关重要的一页，双手举过头顶，递呈给青宇，“弟子与兰珊之间的事，实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但这本书的事情更加紧急，还请师傅您先过目。” 青宇如今心浮气躁，但他的性格中刚强克制的一面也不可小觑，当下沉默地接过了这本书。 而后，他的眸色一沉，神色也变了又变。 百川依旧跪在他面前没有站起来，只是默默地将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此书乃是蛇妖的阴谋，不可尽信。”虽然口中说的是这样的话，但青宇捏住书册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凸起，显示其内心所受震动十分巨大！他毕竟博览典籍涉猎广泛，之前是没有查到这本书里的这个法子，但其中的原理，他是懂的。从第一眼看到这个方法，他心底已经有八九分的把握，这法子的确能够奏效。 百川适时说道，“弟子查过了，这册书籍是藏书阁本就记录在册的无疑，并非白蛇临时捏造安插或替换。所以书上提到的，需要三滴‘真心血’才能解开‘情愿’摄魂之术的方法，极有可能是真的。而三滴‘真心血’，师傅您与师弟的，再加上我的，岂不是正好……”百川未尽之言已经十分明显。他此刻坦白一切，不是要争个身份与情分的认可，也不是要独独抢夺兰珊，而是因为势在必行。 “这方法是否真的有效还需查验。既然，蛇妖希望兰珊把这书交到我们手上，说明它本就存着阴谋，即便这法子是可行的，依旧要提防蛇妖的后招。你可知道，交出‘真心血’后，对于自身会有什么影响？”青宇沉声说道。 百川摇了摇头，“弟子不知。” 不，他其实知道。 但他不能让师傅知道，他知道。 青宇目光如炬地看向他，声音也渐渐恢复一贯的严厉平静，“失了‘真心血’之人，等于失了魂道本心，日后在修道之路上，将永无寸进的机会。” 这等于彻底断送了一个修道之人的未来！ 百川猛地抬头，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青宇神色难辨地与他对视着。 百川坚定地说道，“兰珊的身子太弱了，情愿在她身上待得越久，越会折损她的寿元。只要这法子有效，我愿意给她我的‘真心血’。” 他自然是愿意的，但他要等着师傅这样问了他，然后再回答。 有些事情，哪怕给出的答案始终一样，但在不同的前提下做出同样的回答，得到的效果就是不同的。 他先前疏远兰珊的举动，稍后才能解释，所以他要在别的方面减轻师傅的质疑。他要先表露他的决心，再透露与兰珊的兄妹亲缘。 青宇沉默地看着百川，目光中充满审视。半晌，他疲惫地阖目一瞬，再睁开双眼时，他完全收回了修为上的巨大压制，对后者说道，“你先起来罢。” 直到此时，百川垂在袖管中握紧的双拳才慢慢松开。 他明白，自己过了一关。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因为，到此为止，他的铺垫才算将将完成。 白蛇的话虽然让他有些被动，但师傅也同意毫无准备，而他其实已经在心里思索过，等师傅回来要怎样一步步让对方接受，他也心悦兰珊，哪怕两人是亲兄妹，他也不会离开她这件事。 所以，他还是占了点先机的。 白蛇点破的时机虽然不算好，但也不为坏。 而且他手里还多了书中提到的三滴真心血解开情愿的法子，这也是他与师傅“谈判”新添的筹码。 当然，他的师傅不会察觉这是一场谈判。 他会被师傅怒责，质疑，审视，考验，乃至狠罚……但肯定生命无虞。 这一关看起来困难重重，但凭他对师傅的了解，自己能够过关的把握不小。 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即便机关算尽，百川也还是在赌——他要向师傅坦白，自己与兰珊是兄妹这件事。 而这一次，他也已无把握，师傅到底会震怒到如何的地步…… 但再难，他也要趁此机会说出来。这不是最好的机会，可是在这之后，也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是以，他并没有听话起身，反而跪得更加笔直，仰头面对皱眉看着他的青宇，“师傅，弟子与兰珊之间……” “起来说话。”青宇一声低沉地呵斥，却依旧没看到大徒弟听话地站起来。 他不需要一个“跪着”的情敌，也无法把话说得很明确，虽然书册上提到的法子需要核查，但百川既然在知晓后果的情况下，还是愿意给出“真心血”，那这孩子对兰珊的心起码是真的，他不想去细究他们之间是怎样暗生情愫的，尤其不想听到这些事情从百川口中一一道来，那只会让他难堪而苦涩。 “弟子犯了大错，必须跪着向您禀报。”百川坚持不起，如是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