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生死
了生死
“我不是想让你道歉,我也有错……口不择言说了很多伤你心的话。我就是想问……你让我下去之前,是不是就知道会撞车?” 问完,孟臾用平静深远的目光静静看着他,谢鹤逸默了下,“……是。” 尽管早就有心理准备,她依然莫名觉得很难过,握着他指节的手倏得收紧,叫了句,“哥……” 顿了顿,孟臾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继续道:“我后来问过五哥,他跟我说了弈衡大哥的事情,还有陈医生,我大概知道你眼睛看不见的前因后果,这些天,我还查了一些心理学的资料——” 她一字一句,满脸认真笃定的样子简直像是在宣读誓词,“谢鹤逸,你信不信?有我在,你绝对不会再失控……” 他竟然从她眼睛里看出怜悯和痛惜来,他原本自认为从不需要这种被同情的软弱情绪,他只把她当成是羽翼下的雏鸟,一个彻头彻尾的被保护者,她却像个所向披靡的战士一样,执拗地一层一层剥开了他。 谢鹤逸抬手屈起指节轻轻碰了下她的脸,低声说:“……我信。” 冥冥之中草蛇灰线,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才发现他极力避免出现的情况最终竟然还是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降临,他怎么可能还看不清? 其实,从医院醒过来的当天他就知道宁知衍对孟臾讲过些什么,但旁人只是一知半解,很多事早就掩埋在过去的时光碎片中,再重新想一次,都像是万箭穿心。 良久,他哑声道:“那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大哥去机场接我,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辆超载的渣土车,如果他不打最后那下方向盘,死的应该是我才对……” 孟臾本不想打断他,但没忍住,“这不是你的错。” 这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尽管活着的人肯定会背负许多心理压力,任谁都不可能毫无芥蒂的活着。那些东西沉积在心底深处,也许会在夜深人静时造访,比如他会想,为什么要过生日?那天如果不回北京就好了,甚至……怎么死的不是自己? 谢鹤逸开始神思游离。 不是他的错吗? 眼睛看不见那段时间,他近乎苛刻地要求手边的每个东西都固定好位置,每件事都精确到分秒——或许这就是孟臾所理解的掌控欲的来源。 婆媳是天敌,无论是在哪个社会阶层,那时完全乱了套,谢晚虞和江予微经常吵得不可开交,父母也毫不避讳他不断争吵,丧子之痛的重创太过残忍,任何人都难以承受,何况死的是他们最心爱的、从出生开始亲手教养,跟着他们到地方各处迁调的大儿子。 不像谢鹤逸自小的冷淡漠然,许弈衡天性热忱温和,他走得突然,这种打击对周围的人几乎是毁灭性的。 住院时,谢鹤逸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算醒着眼前也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有一次他从强效镇定中惊醒,听到外间江予微又在和谢晚虞争吵,她已经完全失态,近乎歇斯底里的抱怨——“妈,你公平一点,当初是你非要我生的,连姓氏都随的谢家……我还有工作要忙,他只是暂时看不见而已……再说,他什么都不缺,医生护士一大堆,他看不见了,就要所有人都迁就他吗……我现在只要看他一眼,就立刻会想起弈衡来,我痛得心里都在颤抖,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后来淤血消除,视力渐渐恢复,有一天晚上,谢鹤逸半夜回去,无意间透过半掩的房门,看到江予微坐在大哥的床上,怀里抱着他的照片,披头散发,溃不成军地埋头哭泣。 她的落寞和狼狈像是一把利刃,深深捅进了谢鹤逸的心里,他们本就淡薄的母子情变得更加别扭,加之失去许弈衡这个纽带,这道题永远无解,谢鹤逸开始长居南江,很少再回北京。 孟臾一直没作声,自责是能把人击垮的,尤其是谢鹤逸这种习惯承担一切的人格。但他要求所有人听从他的前提是,他的决定九成九的情况下都会被验证是正确的。 谢鹤逸再次开口,“之后我休学了一年,去了很多个地方,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得了……心理病。” 那一年多的时间,他去了南极门户,世界的尽头乌斯怀亚,去挪威看了极光,去了耶路撒冷,去了莎士比亚的故乡,去土耳其乘坐了热气球……但他还是一天比一天更加情绪低落,眼前时不时还会出现扭曲割裂的色彩斑块,逃避不是办法,他竭尽全力调整,回来以后却突然变得很亢奋,直升机滑翔伞攀岩深潜……各种极限运动轮番上阵,受伤几乎是家常便饭,但身体的痛楚反而能换取到情绪片刻的舒缓,他从不畏惧,潜意识里甚至在渴望……死亡。 谢鹤逸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越变越硬,他像是走进了一间全封闭的玻璃房子,被人为切断了和这个世界的所有情感联系。 直到,他在赛车俱乐部开车,失控将油门踩到最大,速度过快冲出跑道,发动机起火前一刻,被冲上来的救援人员拖出来,没有人敢说他是故意的,但谢晚虞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她找了心理医生,但没有用,即便能确诊他就是有情感障碍和自毁型人格障碍,就连成因和导火索是什么也很清楚,他甚至不抗拒治疗,非常配合地服药做咨询,却收效甚微。 他的情况一天比一天更糟糕。 人只有在没有希望的时候才会诉诸于莫须有的东西,比如哲学,比如神明,比如菩萨—— 谢晚虞带他去五台山听寂空大师讲经,布道了生死,解其桎梏,自此打开了他修行出离心之路,孟臾的出现简直是神来一笔,本来完全没有当回事的无稽之谈,到头来竟然成了他全部的情感投射。又或许,他一直期待着在当时泥淖般的生活里能够照进一束光来。 “从国外回来以后,我接触了佛法,接着……你就来到了我的身边,剩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孟臾却很清楚从他嘴里承认这些有多难——他强势地从过往伤痕中蝉蜕而出,不再需要情绪的波峰和波谷,固执地将其恒定在一条坐标轴上,本来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轻易撼动他重新架构起的稳定而自洽的生活和情感模式。 意外始于自己叛离他的这场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