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贤内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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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rou,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rou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rou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rou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rou,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rou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rou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rou,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首先,这rou和前世的rou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rou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全是吃牧草长大,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rou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rou,合成rou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rou火力猛,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rou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rou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rou,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那这顿涮羊rou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如同上一顿那为了拜师,进补的正宗“聚德全”烤鸭子似的。 这是他第二次发自内心的感叹老字号名不虚传。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没能留住,日后变成为拿牌子挣钱的套路了…… “卫民……” 康术德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发出何样的感慨,他看着徒弟样子只觉得可乐。 “今儿个这涮羊rou,好吃吧?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 “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rou?我还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rou,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过一次就得记住了。下回自己调,否则就不是吃主儿,是吃货了。” 跟着老爷子笑呵呵递过了放rou的盘子,比他自己吃都高兴。 “不过,年轻还就得多吃,你这岁数越能吃胃气越壮,这是福气。来来,这盘儿也给你,都倒进去……” 可这下宁卫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该应声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 因为他这才发现,打一开始端上来四盘子rou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这顿饭,老爷子好像还真没夹上几筷子rou。 净涮白菜、冻豆腐和粉丝了。 老爷子不爱吃rou?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就这样,带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从小像野狗一样跟别人抢食吃的宁卫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长者关爱的美好滋味。 要不说人就是人呢,万物之灵。 他虽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可舔了舔嘴唇,还是无师自通懂得了应该怎么办。 他谢着接过盘子,一气儿就把羊rou全拨在师父那边的锅子里了。 跟着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站了起来,拎着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厅里头就走。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一个字儿——吃! 爱多少钱多少钱,豁出去了! 今儿就是吃一个亿的,也不能亏着师父……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那咬牙切齿、直眉瞪眼的冒失劲儿,可也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头,连声惊问。 “干嘛去呀?卫民!卫民!……你这冲谁啊?” 没想到宁卫民一回头,回答让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几盘rou去啊。您老还没吃呢。您踏实坐着……” “嗨……那……那你抱凳子干嘛?看着跟要干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会儿回来就找不着了吗……” 好,这一句,整个大桌儿的食客都乐了。 这时候坐康术德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搭腔问上了。 “老爷子,这是您儿子还是孙子啊?看着楞,还挺懂事啊。孝顺。”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把师父当回事啊。就我们厂那帮小子,个顶个儿刺头儿不服管。背后不把你当仇人骂你祖宗八代就算好的了。还是您有福气呀。您哪厂的……” 好家伙,越说越是满拧,哪儿和哪儿啊。 不过老爷子还是绿皮儿萝卜——心里美啊。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只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河北省张家口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这种蘑菇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和过去已不是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