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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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明。 仙霞岭下出闽的商贾,士子,官员即络绎上山,初时道方挤,但走了久了即有了快慢之别,于是就有了先后,路上人也渐渐稀少了。 有诗云。 大雪迷空野,征人尚远行。 乾坤初一色,昼夜忽通明。 有物皆迁白,无尘顿觉清。 只看流水在,却喜乱山平。 逐絮飘飘起,投花点点轻。 …… 薄吹消春冻,新阳破晓晴。 更登分界岭,南望不胜情。 章越如今也是此时此景。 天未明时爬山,乾坤作为一色,爬到一半时,发觉天色已不知不觉已是明亮 山下时还好,过岭时即遇了些许风雪。 道旁树上地上,远处的山巅都覆了一层白雪,脚下是山间溪流,待登至高处时,丘陵已都在脚下,如同步步踏着平地而起。 雪粉如飞絮般飘起,又轻盈地落至草木中。 初时爬山还十分寒冷,等到日头升起时,雪停了身上也暖和了,这时不知不觉已登至了岭巅,回首南望时别有一番滋味。 这是如今福建路转运使蔡襄,夜宿渔梁驿后,次日过仙霞岭时留下诗句。 如今章越与黄好义等也是如此行至岭巅,这有这般感叹,众人坐在道旁歇脚。 章越此番北上行李不少,马五替他提了一些,章越自己也背了些,上山前还临时雇了名脚夫。 至于黄好义则行李最多,却不肯雇脚夫,亲随书童皆替他大包小包扛着行李,他却是两手空空,但是最一个劲喊累的也是他。 这倒是令章越替他感觉羞愧,什么叫四体不勤就是如此了吧。 众人之中,最轻松的还是要属唐九。 此人手提哨棒,背了个包袱,系了酒葫芦边走边喝,还脚步轻盈一口气不歇的。 昨日因住宿寺中,章越没给他喝酒,故而今日补上。反正一日十二碗酒,既是说好了,就绝对不会亏了他,这是章实一再与他交待的。 章越也是深以为然,尽管与吴大郎君同路安全有了依仗,但承诺人的事就要给人办到。 章越算了算,这一碗酒差不多是两百毫升多些,度数嘛,只要不是陈酿,也只在六七度如此。 如果按照酒精度数来算,十二碗酒相当于十瓶三度多的雪津,但如此算来就是买最普通的酒,一日也要三五十钱。 这保镖真不便宜。 不过章实一再交待这钱不能省,不能买劣酒给人家,路上还要尽可能招待好他们。章越都照办了。 走了一日,方到了岭下,众人来到一处茶歇处。 但见茶歇四周用帷幕围起,左右站着家丁护卫,能出入帷幕的只有老妈子与女使。 而茶歇外搭着几张四方桌,如今都坐满了人,其中一桌正是吴安诗一个人安坐此。 “三郎,四郎,我早泡着茶候你们了。”吴安诗大笑道。 章越,黄好义道了个谢,就在吴安诗左右坐下,边喝茶边说话。 一旁自有吴家仆从给二人递上干巾擦汗。 人家是宰执家的子弟,黄好义也存着些结识之心,但也称得上不卑不亢。 宋朝不少布衣与宰相之交,布衣也并非溜须拍马之辈。比如章友直,章望之这般,当然这布衣并非普通的布衣就是。 三人坐在一处说说笑笑,不知为何谈及了政局。 而茶歇内,几名女使正伺候范氏,十七娘更衣。 山路难行,骑着驴马甚是颠簸,乘着小轿也是难行,范氏,十七娘有时也下轿行一段山路。 好容易到了茶歇,有了休息地方,左右女使自上前服侍更衣。 “姑娘将就些,咱们过了仙霞岭下面的路就好走了。” “十七受苦了,在外不比在家处处周全,暂且忍着。” 十七娘笑道:“嫂嫂,我难道连路也走不得么?” 范氏笑道:“我差些忘了,十七前年在金明池边,你可是马球也曾打得。” 众女使低声笑了。 随即又有人上前给十七娘,范氏梳头,左右女使也是说说笑笑。 这时候吴安诗三人说话声在茶歇旁响起,十七娘露出倾听的神色,左右女使见此一下子即安静了。 但听一人道:“不说在闽地,即便出了闽,哪一路没有我吴家的门生故吏,使了帖子哪里都好走,地方官员都会上来接待,只是爹爹再三交待,不许使用驿站,否则还更轻松些。” 不用说,这话定是吴安诗的说的。 另一人言道。“如今天下乃太平盛世,虽说地方有些贼寇,但比五代时已好上太多。更男的当今的官家性情宽仁,不事奢华,广开言路,以纳忠谏,能与民休养生息,三代以后,唯有汉文景二帝能与之相较,光武太宗亦不如之。” 而吴安诗却道:“官家当然无愧至仁之君,可如今契丹增币,夏国亦增赐,养兵两陲,费累百万,此亦是宽仁所纵。依我看,如今的太平天下乃是每年对辽,夏几百万岁币买来的,然辽,夏怀以蛇吞象足之心,又岂是区区岁币可满足,迟早有贼大难养之日。” “官家一再宽仁,满朝上下贪图朝中无事,却不意削平整治,以至于纪纲不振,循积习之弊。依我看如今朝政之患在于废弛。” 范氏气道:“十七你看看,你哥哥又如此乱说话了。” “你哥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当初就是在京里乱说话,才被大伯与爹爹赶至老家,如今又这般。” 十七娘道:“嫂嫂,哥哥还好这只是私下说说罢了。” 范氏气不能定,故意咳了几声。 外头的吴安诗这才反应过来,但见一旁黄好义,章越都不接话,当即知道自己失言。 黄好义道:“大郎君之言一针见血,受教了,不知三郎有何高见呢?” 章越听了吴大郎君的话,也是暗暗点头,这话不能完全说没道理,人家虽是二代,但肚子里也是料的。 至于当今官家也是真的仁德,广于听谏。 历史上苏辙在制科卷子指责宋仁宗,我听闻陛下在宫里纳美女数千,终日饮酒作乐,纸醉金迷。后来苏辙索性说开了,几乎就是指宋仁宗鼻子骂了。 不过苏辙的指责不少是道听途说,别人问他,他说这是我路上听的。 考官要处罚苏辙,但宋仁宗却说不必了,我本来设得就是直言极谏科,就是鼓励人进言,哪里有说了真话就不许人做官的道理。 黄好义看向章越,显然有让他补救之意。 而一旁吴安诗恍然道:“是啊,三郎,有何高见?” 章越则想了想,当即道:“依在下愚见,如今这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实有不测之忧。” 听章越一句话,吴安诗品之了一番,不由拍腿叫好道:“三郎这话说得真是好道理啊!” 茶歇里。 范氏也是细细品之,他是范镇之女,见识眼光也是了得,当下言道:“好一句名为治平无事,实有不测之忧。这称作三郎是何人?怎么以前没听说官人有位如此朋友?” 吴十七娘看范氏看向自己,双颊有些泛红,然后道:“此人就是曾在书楼借书的章家三郎君。” “是他?”范氏不由吃了一惊。 此事茶棚里,黄好义问道:“三郎,如何个说法?” 吴安诗问道:“吾等如何为之?” 章越道:“我方才听大郎君言文景二帝有感而发,汉景帝时若不用晁错之言,乍看天下太平,但坐视藩王坐大,一旦他日天下有变,后果不堪设想,若用晁错之言,则激起七国之乱,罪皆在晁错一人。” “正如我辈坐观其变,而不为之,则恐怕如此积重难返,终有救无可救之日,但起而强为之,则天下扭于治平之安,天下之人而不信吾之初衷,此晁错之难也,也是古今之难也。” 吴安诗哈哈大笑道:“三郎说得好。” 黄好义以为章越不过是经生,从来没拿他与自己相较,如今听了这一席话,心底虽不服,但面上仍笑道:“三郎说得是,那么以三郎观之,天下治平,却无故因一人变革之故而发大难,而引天下相责,当如何?” 章越道:“吾发之,亦收之,方能有辞于天下。晁错之错,非在削藩,而在于不能以身当之。他劝汉景帝亲征,自己却守之京师,致人主于众矢之的,己却自固其身,此取祸之道。” “假使晁错自将讨吴楚,即便无功,景帝亦不能相责。岂不闻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 黄好义已无辞以对道:“三郎所言极是。” 吴安诗则拍腿道:“快拿酒来,此言可当浮一大白也。” 章越道:“一时狂言,让两位见笑了。” 吴安诗道:“哪的话,三郎你真是我的知己,这番话我一直憋在心头,今日你终于替我道出了。” 章越道:“大郎君此言,三郎着实惭愧。” 茶歇处。 范氏自顾道:“好一句‘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这等见识非一般人可以说得,这可是洋洋洒洒一篇雄文,以此为题金銮殿上是可以拿状元的。” “十七你看呢?” 范氏看见,但见十七娘神情有些恍惚。 片刻后见她笑道:“嫂嫂,这话自是说得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