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莽夫(为大盟树犹如此加更3/3)
既然已经被占据了先手,既然今日这一战,是无心之时撞上了有心之辈。 既然对手有精巧的布局,繁复的心思。 那姜望便果断放弃了见招拆招式的交锋,选择以强大的力量来横推这一场! 他直接用毕方印催发神通灵相,用强大的神通之火来覆盖整个战场,摧毁可见不可见的一切,是战斗本能所做出的选择。 但若是深思熟虑之后,他大约仍然会这样选。 因为这就是最佳的应对! 这是千锤百炼后的战斗本能,是在无数次生死厮杀中,培养出来的战斗直觉,是他与生俱来的战斗才情。 在内府阶段,神通最大的制约,就是神通种子所容纳的力量非常有限。 比如姜望一开始,三昧真火只能使用个三四次。 随着修为的增长,和神通的开发,神通种子的制约才会不断被打开,神通力量的极限也不断被拓展。 仍以三昧真火为例。 对姜望而言,一府二府至五府,乃至于现在星外立二楼,带动了神通种子作为“容器”的成长。 领悟“了其三昧”的奥秘,是神通本身“质”的提升。 凝结神通灵相,则是关乎于神通“量”的扩容。 神通灵相并非是所有神通都必经的高级形态,也并不是所有修行者的神通灵相效果都统一, 只是具体在姜望自己身上,是以毕方印助力凝结的神通灵相为躯。以自身的三昧真火为源,在身外另开一“火炉”,吸纳天地间的三昧真火,从而绕过自身体内神通种子容纳的极限,达到神火如瀑的效果。 如此神通一开,万物成烬。 天地间那种阴森的、晦暗的事物,被烧灼得青烟处处。 那些复杂难明又足够坚韧的力量,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了其三昧”。 而那些本质并不难洞彻的,几乎是一触即焚。 关乎于那邪异阵法的压制、关乎于阴森鬼气,乃至于杜野虎和杜野虎的兵阵……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 这灼热的火海一经铺开,此方战场顿无一丝余裕。无非是烈焰,和被烈焰所摧毁的一切。 生死危机已临前! 杜野虎亦是久经战阵,生死厮杀无数的人物,当然不会感受不到眼前的危险。 只见他身上的恶虎煞沸如烟云,大手用力一握,竟将缠在身上的兵阵之力全部抓在手中,化为一根凶戾无匹的长矛,反手便甩开! 却并不是攻击姜望,而是将这根兵阵长矛,径直甩出了火海外。 出得火海又有数里远,这根兵阵长矛才在空中炸开,与兵煞合贯的百余名玄甲劲卒,一时纷如雨落。 杜野虎在这有焚天灭地之势的火海中,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送手下的士卒逃走! 他看得到危险,但好像看不到自己的危险。 他为何不自己带着士卒一起逃走,而是独留己身,在这片火海中? 他始终盯着姜望的眼睛,似乎就是答案。 他自己不仅不退,反而进一步撞进火海中,撞进神火最炙烈的地方。 如此疯狂!如此勇悍! 他的送丧锏依然往前砸落,深沉的铁黑色似是要砸破赤红。 他绕身的恶虎煞被火海焚为血烟,很快就连血烟也被烧没了。 澎湃的道元沸沸扬扬,不断涌出。又似雪遇骄阳,不断被灼空。 他的毛发开始干枯,他的皮肤开始焦裂。 他的血液开始干涸,他的肌rou开始溶解。 可他身上的血纹,愈发鲜艳了! 可是他的眼睛,愈发坚定了! 他的力量随着他的伤势,近乎无限地在膨胀。 饮血之神通几乎催发到了当前程度的极限。 而一锏砸向了姜望胸膛! 铛! 在千钧一发之际,长相思如天外贯来,横在了流光过隙的那一瞬间,挡在了送丧锏之前。 这是绝妙的一剑! 杜野虎在火海之中独身反冲。 身填死地,是几乎不可被预知的一步。 然而姜望的剑,仍然出现在恰当的位置。 以剑抵锏,锐当万钧。 这是绝对实力上的超越。 但几乎已经被三昧真火烧死的杜野虎,自饮血神通之中所获得的力量,实在太过恐怖。 送丧锏砸在长相思的剑身上,虽然被格住,却仍然在前行。带着剑身一起往前砸,咆哮的恶虎煞冲击着锋锐剑气。 与此同时,姜望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万鬼嚎哭之声,齐齐哀叫,惨不忍闻。 而他的道元,自七窍,自毛孔,自身体任何一“漏”,疯狂流泻。 一身有万漏,处处泻根本。 那缚住手脚的无形之鬼明明已经被三昧真火焚化,那凄叫不止的鬼鸦,也早就消亡于火海中,三昧真火焚烧过这座邪异阵法所存在的根基,可他的道元……竟然还是在流逝! 在他展现最强大一面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遭遇危险的时候。 杜野虎不退反进,不断叠加伤势和力量,奋起一锏而来。隐藏在暗中的那个对手,几乎已经明确了身份的林正仁,也在这个时候发起了最疯狂的攻击。 这邪异非常的大阵,名为万鬼噬灵。 此刻已然催动至极限,动摇了天地之力,奋其所有的压制着姜望的无边火海,不断吞噬着姜望的道元。 换做一般的外楼修士,这会道元已经被噬空,只能徒为鱼rou。 便是道元雄浑如姜望,此刻也不得不开始调动在五府海支撑天地孤岛的道元。 而在他横剑格挡住送丧锏的同时,在他的身后,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鬼影,面目模糊而狰狞。 此鬼之威势,远超之前所有。 身上鬼气几乎凝成了实质,骨刺狰狞,暗纹邪异。 它当然扛不住三昧真火,无论鬼气怎么膨胀,无论怎么催动力量,身形都在火海之中急剧缩小,被一层一层的剥落。 可它毕竟没有一瞬间就被焚尽,毕竟探出了一只鬼爪来。 无声无息地…… 掏向姜望后心! 掏进了……一道幽光中。 这是一种隐蔽的、沉静的力量,团绕在姜望的指掌间。 祸斗之印,一者在藏,一者在容。 藏则匿迹,容则纳敌。 得传自凰唯真的无上印法! 此刻他昂然在这漫天流火的中心,毕方神鸟的虚影在他身后展翅。 而以左手捏住祸斗印,巧而又巧地拦在身后,轻易容纳了这只狰狞鬼爪,使无边鬼气不得寸进! 于是蓦然回首。 嘴唇微张,吹出一口霜白风。 霜风拂去,万物凋杀,一切都被消解了,那恶鬼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虽然狰狞恐怖,虽然阴森僵直,可依稀能见旧貌几分。 曾经骄纵,曾经无礼,曾经残忍,曾经怨毒……如今只剩恨意和杀意。 竟然是…… 林正礼! 不周风轻飘飘地吹过,简单得像是拂过了一片埃尘。这头狰狞水鬼惨叫着崩碎了,碎片又尽数被火焰所吞没。 只剩一颗黑色的细小珠子,无力下坠,坠进了泥土中,散开成了冥水之气。可又瞬间被灼干了绝大部分! 然而与此同时,姜望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心悸!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力量在一瞬间束紧了,以至于跳动艰难。 这头水鬼,正是这座万鬼噬灵阵的核心阵眼。 姜望挡住了它的偷袭,并且及时将它杀死。 但这正入局中! 在姜望消灭这头水鬼的同时,整座万鬼噬灵阵的反噬力量,也都加于其身。几乎瞬间模糊了他的感知,绞碎了他本就被鬼鸦消解的防御,僵直了他的身体。 自此一瞬,局势立转。 杜野虎的送丧锏,仍是毫无保留地前轰,终是在这种最极限的情况下,砸破了五神通轮转之光,把天府之躯打得熄灭了,砸碎了姜望的胸骨,并且还在往前! 剧痛之中,姜望再回头! 这一刻他完全地抵抗了万鬼噬灵阵的反噬力量。 目光迎上状若疯狂的杜野虎,单骑入阵图就此拉开,一瞬间进入了神魂层面的战斗。 在神魂的层面中,姜望青衫仗剑,毫无顾忌地杀进了通天宫。 通天宫对宿主的庇护,根本不足够保护杜野虎的神魂。出身庄国,一直成长在庄国的杜野虎,也没有什么地方接触内府层次的神魂秘术。 因而这完全是一场碾压式的对决。 姜望只是一剑,便斩残了杜野虎的道脉真灵——一头赤虎。 再一剑,直杀得杜野虎的神魂险些当场崩解。 从神魂的层面退将出来,杜野虎砸在胸膛上的送丧锏已经失去了力量。 只有已经入体的恶虎煞,还在惯性的作用下纠缠此身。 姜望以最大的冷静对待这场战斗,他知道他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任何一点错处,都有可能造成此生的遗憾! 感受着胸骨倒插入心脏的痛楚,那漫天流火、展翅毕方,顷刻间全部收缩回体内。 赤红的火焰在身体里流窜,那光芒几乎映照在青衫上。 在道元将近枯竭的此刻,他必须以全部的神通力量,来抵抗rou身所承受的伤害,来驱逐在体内肆虐的兵煞。 胸腹之间的五个炽白光源,又渐次重新亮起。 眼皮微抬,眸照剑光。 在这一瞬间,他直接显化了剑仙人之身。 身绕流火时,霜披飘卷御风,灿然间如有神辉。 在他身前,整个人都已经呈现焦枯状的杜野虎,锏落,人坠。 生命气息急剧的凋落。 而姜望本人飘飘然如仙临世,踏碎青云,化作一道长虹,瞬间贯至整个战局的东南角——一处自始至终未发生什么异常变化的小小坟包前。 天边星楼闪耀,星光旋绕之间,给他提供了道元之外的力量。 于是自上而下,倾山一剑落! 整个坟包都被剿空了! 包括泥土,碎石,尸骨,也包括那一只惨叫不停的血鬼。 但是没有林正仁。 这里有主阵者的气息,有主阵者的动静,但是没有林正仁存在。 战斗进行到了这个时候,搏杀到了这种程度,林正仁在这里,居然还留下了一重伪装! 姜望没有半点犹豫,将身一转,已踏青云而去。 剑仙人和天府之躯都有时效,他受的伤也不允许他再继续纠缠,林正仁和杜野虎身后有可能会出现的杜如晦,更是让他没有恋战的底气。 一剑剿空,一步而远。 只是在心里,再一次深刻了一个名字。 林正仁……林正仁! …… …… 几乎是在姜望前脚离开的同时,一股强大的气息就骤临此地。 一步从容踏来。乌发老者的身影,在此刻降临荒野。 庄国国相杜如晦! 他衣衫齐整,鬓发纹丝不乱,完全看不出来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 目光只是一扫,便已经洞察了刚刚发生此处的厮杀,那些仍在混乱中的天地元力、空气中残留的血腥,说明了这场战斗的激烈。 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并没有那个姜望的身形,但是其人遁逃的痕迹,却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 尤其是那缕残留的气息…… 曾经在庄国境内追逐过一次,后来有很多次他都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在祁昌山脉初见时,就随手将其抹去。 杜如晦眸光远眺。 世间天息唯一,地息有三,人息无穷。 以天息应人息,凭一心照山河。 他抬起右手,并成剑指,只往远处一点。 磅礴的地脉之气喷涌出来,迅速汇聚成型,结成一只土黄色的大锥枪,其形如山石打磨而成,厚重强硬,但却一闪即逝,不复见于视野中—— 已在天地之间流动。 天息法加河山刺! 天息的力量、地息的力量追逐在茫茫虚空之中,跃过一切有形无形的阻碍,遵照那冥冥中的轨迹,捕捉那人息的终点。最终造成命定的杀戮。 杜如晦天息法加河山刺出手,便合拢手指,收回了视线。 地上躺着的这个杜野虎,再不施救,便已是死定了…… 庄国的国相大人轻叹一声,于是半蹲下来。 他先是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两粒色泽光润的丹药,很柔缓地放进杜野虎嘴里。而后伸手悬按在杜野虎的心口位置,至精至纯的道元源源不断涌入,帮助杜野虎化开药力,调和伤情。 便在这个过程中,地底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很快一双巨大的鬼手探出地面,用力一撑,土黄色的鬼躯便已跃将出来。 泥土为其所开,也因其而合。 这只高有三丈余、肌rou强壮的负棺土鬼,依稀有一副皱痕苍老的面容,它半蹲在地上,背上背负着的棺材被打开。 林正仁从中走了出来。 表情庄重,对着杜如晦无可挑剔地一礼:“见过国相大人。” 其人谨慎如此,在伏杀姜望这样的事情里,也完全不显露半点真身痕迹。用一重假象叠着一重,从头到尾都躲在暗处。直到杜如晦亲身降临此地,且已经开始帮杜野虎治疗伤势,他才肯真个现身。 杜如晦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必多礼。这一次辛苦你了。” 全然看不出当初黄河之会结束后,其人拎着林正仁如拎死狗,一副厌极恶极直欲杀之而后快的姿态。 高手争杀,生死只在一线间。 天时、地利、修为、应变、心志……能够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太多。 强如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外楼修士姜望,也在林正仁和杜野虎的联手之下,身受重创。 他们所倚仗的,无非是一座名为万鬼噬灵的法阵、一座三百名九江玄甲精锐战士结成的兵阵、长时间以来林正仁对姜望的苦心研究、从别处得到的一些情报,以及……姜望对杜野虎的情感。 在他们能够动用的力量层次,几乎是利用了所有能够利用到的一切,也的确是给姜望造成了伤害,并且真创造了把姜望留下来的可能。 以有心算无心,以二对一,伏击偷袭……如此越境对敌,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姜望当初和向前设伏,也曾越境反杀钓海楼长老海宗明成功。 但是这个被伏击的人,毕竟是姜望。 今日这个有机会被留下来的人,毕竟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魁首。 毕竟是有资格争夺天下最强外楼之名的那个人。在星月原上剑压陈算,在郢城之外与斗昭定下神临之约…… 林正仁和杜野虎在这场战斗中体现出来的价值,也因此蔚为可观! 所以杜如晦救杜野虎救得很卖力,他对林正仁,也非常亲切。 林正仁更不是一个会‘不知好歹’的人,杜如晦态度亲切,他简直是要肝脑涂地了。 他十分感动地道:“为国效力,何辞辛劳?正仁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是值了!” 直到这个时候,杜野虎麾下还活着的那一百多个九江玄甲士卒,才从远处互相搀扶着走回来, 见到杜如晦,一个个激动非常,立即大礼拜倒,哭着嚷着求杜如晦救他们的将军。 “诸位将士辛苦了,不必拘礼,自己找地方休息便是。杜将军乃是国之壮士,老夫必然会竭尽全力。” 杜如晦很自然地取出另外一瓶丹药,随手递给林正仁:“正仁你看看将士们的伤势,帮助他们调养一二。老夫要专心救治杜将军,腾不开手了。” 士卒们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林正仁恭敬地接过丹药去了,对这些士卒嘘寒问暖,聊一聊家乡,说一说未来,仁爱非常。 处理这些,对他来说自不是难事。 杜如晦这才把注意力全部落回到杜野虎的身上。 这是一场相当重要的战斗,对于此战的考量,他只会放在心中。 从战斗的痕迹上来看,姜望所出的最后一剑,是为了斩杀林正仁的真身。在紧急状况下,一击未能得手,就此以重伤之躯远遁,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也的确因为这个选择,避开了与自己直接碰面…… 从这里来分析,这场战斗应该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战斗双方的意志都很坚决。 林正仁和杜野虎都展现了相当出彩的一面,姜望也的确是具备碾压于他们的实力。 唯一的问题大概在于,姜望当时是否来得及补上一剑,让杜野虎彻底回魂无望? 从杜野虎此刻的伤势来判断,在不能及时得到救治的情况下,也几乎是必死的伤势了……所以姜望不补那一剑,也是完全合理的选择。 毕竟任何代入姜望的处境,都要考虑到还有一个敌人潜在暗处、未见真身,还有更强大的敌人随时可能出场…… 他是必须要速战速决的,没可能在此纠缠。 心中转着这些思考,杜如晦手上的动作未有止歇。 ……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庄国的国相大人脸上都出现明显的疲态了,杜野虎才从昏迷中醒转过来。 满脸的络腮大胡,此刻七零八落,枯的枯,焦的焦。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又狼狈,唯独眸子里还注着野性,光芒不曾稍减。 杜如晦此时却松开手,站起身,表情变得很严肃。 “谁允许你来的?谁让你擅自调兵,来不赎城围杀姜望?!” 杜野虎缄默地躺在地上,被焦黑的泥土所依托着,并不吭声。 杜如晦又接连喝问:“你知不知道不赎城为什么能够在这里立足?” “你又知不知道,姜望现在是什么身份?他效命于哪个国家?通魔之罪都让他们洗白了,你以什么由头伏杀他?齐国真要追责起来,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杜如晦简直是痛心疾首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鲁莽,会给我们国家带来多少麻烦?你统领大军,难道能够如此莽撞吗?” “其实……”林正仁这时候恰当地插话道:“是我先发现了姜望出现在不赎城的消息,并告知杜将军,杜将军这才当场调兵与我前来设伏……国相大人,此行若有罪,罪在林正仁。与杜将军无关。” “我不知什么罪不罪的。”杜野虎闷声道:“我也管不了那许多!姜望勾结白骨道,害我故土陷于幽冥,只要有机会,我必要杀之!曾经我有多信他,现在我就有多恨他。这事是我自要为之,若是有谁问责,朝廷只管把我交上去便罢了!我杜野虎一人做事一人当,谁也不怨!” 杜如晦气得胡须乱颤,一脸怒容地伸指点着他:“你啊你!” 一拂袍袖,怒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