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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月吟风寒,更深露重。 韦彧一袭合身的虎袍,肩披雪色大氅,独自立于马厩前的小空地,右手棕刷,左手葫芦瓢,不发一语地替自己的坐骑洗身。 朦胧月光下,皓月女子雅致面容不带一丝笑意,琥珀眸子沉定无波,頎长身影被月光拉得又细又长,更显她周身云淡风轻的气韵,雍容而尊贵。 想起午后与李隼的谈话,她手上一顿,飘渺地望向不远处的榕树。 当她义无反顾道出自己所求,李隼楞了半会,慢条斯理地弹下她的额头,似笑非笑:「好一句愿用一生功名换一个他,你还真是不要命了。」 不是意料之内的盛怒,她猛地抬头,跟前染上水雾的黑眸中是欣慰,是悸动,是溺爱,好似透过她看见的是他想见却再不得之的另一名女子。 他再问:「你不会后悔?」 韦彧摇头:「不会。」 「好。」李隼轻叹口气,像她幼时般单手环住韦彧肩头轻拍,黝黑眸子闪烁着难以言明的莹光,「无论如何,这大明宫都是你的家,朕永远都是你肖筠的后盾。」 北齐君王素来一言九鼎,开了口便再无转圜的馀地。 韦彧意会到李隼话中深意,难掩诧异道:「王上?」 他彷彿肩头一轻般莞尔,口气悠远:「朕欠你娘的,如今都还给你。」 李隼那句「朕欠你娘的,如今都还给你。」犹如在耳,她忆起掛在房中密室的那幅画,画中男女相偕坐于榕树下,即便只是相望,也能感觉到徜徉在其中舒心的情意。 小时候,她娘间来无事时最喜欢攀上这偏院的大榕树上,一躺就是数个时辰,漂亮的眸子沉静地眺望东边的大明宫,目光专注地像注视自己一生所归那般。 韦彧乎感到喉间一阵涩然。 「肖筠。」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身后响起,韦彧闻声转头望去,微顿。 她很快歛回心神,喜怒未明地别开脸,道:「今日是太子殿下大喜之日,委实不该让郡主独守空闺」 李瀧灼灼地端详一见到自己就浑身带刺的韦彧,如黑潭般深不见底的眸子一阵复杂,良久,方幽幽开口:「我来看看你。」 闻言,韦彧毫不避讳地迎向他的目光,红唇微勾挟带盈盈笑意,嘴上不留情地说道:「既已见过,太子殿下也合该离去了。」 「我……」李瀧又自嘲又苦涩地一笑,难掩失落地垂下眼幕,朝韦彧深深弯下腰,口吻恳切:「过去是我以小人心对君子之腹,负了你和七弟,是我的错,背叛这么好的你,这么好的七弟。」 李瀧自幼心高气傲,即便是对李隼也鲜少这般卑微,韦彧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会向自己示弱,她突然有些想笑,要是此人知晓,这彻头彻尾都是她不急不徐,循着他留下的蛛丝马跡,一点一点慢慢推进后所佈下的局,又会如何? 她知晓他的心虚,也知晓他终会愧疚,却不曾想他愿意向自己低头至此。 罢了,戏已届终章,她已有王上的亲口承诺,不必再让那过于悲凉的曲子绕心不绝。 「往日之事,我不会再提。」她压下心头漫上的酸楚,轻轻道:「待元镜好些,算我求你了。」 李瀧镇重地頷首,嘶哑地落下一字:「好。」 韦彧抬首,眼见月色已近子时,忍不住提醒:「时辰不早,太子殿下还是早点回府,洞房花烛夜丈夫一宿未归,郡主日后会不招人待见的。」 李瀧慵懒地笑了笑,不答反道:「听闻你已将虎笛交给肖君,那孩子性子倒像你,待人处事拿捏得宜,是当家的好苗子,不过肖龄那ㄚ头你有何打算?」 韦彧挑眉,幽幽瞥了他一眼,「那ㄚ头买春几乎买空了肖家家底,按肖家家规处置,就罚她个闭门思过,不到一年半载怕是出不来,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他再问:「倌卿院那儿的债务……」 她无所谓地耸肩,回:「我已命老总管去结清。」 「好。」明白一切都在韦彧掌握中,忆起此人那一手遮天的本领,李瀧漫不经心地勾唇,正欲离开。 絳紫背影隐隐藏着寂寥,似乎带着无处倾诉的千言万语,很是情伤。 韦彧半瞇起眼,犹豫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末将以为太子殿下想问有关叶彣之事。」 跟前瞭然一切的目光一如从前那般温和清冷,李瀧喉间哽着难以难明的苦涩,道出掩在他心坎深处的真话:「我想,但不能。」 剧烈的疼痛在胸口里翻腾,似有人紧紧掐着般,他眉头一蹙,顿了顿,字字清晰,烧灼他的每一处:「我答应过她,只要她助我将你擒回北齐,我俩就此两清,再无干係。」 她爱他,所以任由他狠心地将自己拖进这场尔虞我诈的圈套中,带着一生愧歉却无悔。 他爱她,却以爱她之名,强迫她亲手毁了与之最为亲近的手足,最终也毁了自已。 原来他爱她,可惜顿悟得太晚,驀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只剩一地她伤透了的情怀。 此情不渝,最终无果,再无转圜的馀地。 无尽懊悔哽在喉间,轻轻地,悄悄地,不上不下,在每回吐纳间带入一波又一波秋意,金风微凉,一个不经意便会沁入五脏六腑,冷却一片热血。 是阿,他明明心里有她,却傻得什么都不知道。 「无论如何。」李瀧自嘲一笑,不愿对上韦彧脸上太过明显的怜悯,转身,低沉嗓音清清淡淡:「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