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路岐(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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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凌端着碗,那勺子还悬在苏凔嘴边。她并没觉着自个儿有多大怒意,苏凔如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往日尚且忍得,今儿个在路上,还特意将耐心存了又存,又有什么忍不得? 她仍惦记着那个天穿节的名目,跟魏塱一般的求神拜佛问吉卜凶。今日既然是女娲补天的日子,本是极适合修补和苏凔关系。 然那股子无名焦躁气,不知从何而起,压都压不住。许是恼羞且愧,李敬思眼光里约莫看着薛凌手晃了一下,从呆滞里回神细看,只见一只勺子朝着自己面门直直飞来。他忙闪身避过,看着那勺子像是乘风一般从眼前咻忽滑过。 尚未落地,又闻哐当一声,薛凌已将整只汤药罐子扔将在地,药气瞬间弥漫了一屋。此时那勺子才砸中大门方向的墙壁,四分五裂摔在地上,可见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丢出去。 床上苏凔全无反应,李敬思无端想伸手去摸那只佩子。他不想劝薛凌,只想赶紧帮忙劝着点苏凔。来时在马车上,薛家姑娘说的就很好。要用这只佩子去换苏姈如,那自个儿是万万不愿的。 要换了以往,李敬思大抵还听不出话里意思,现儿个却是一听即明,薛凌问的哪里是那只佩子啊。 他四处张望,想找个什么东西出来依葫芦画瓢,也劝苏凔掂量掂量值不值得。可四下环顾一眼,苏凔屋子里空空如也,竟是半个值钱玩意都找不出来。 依着李敬思的想法,贼进来都得同情他生活苦楚,没准还倒给个三五几文。无从下口处又记起薛凌还在生怒,赶忙道:“落儿不必如此,啊凔是病糊涂了。” 他自认旁观者清,当年那些事都是听薛凌二人讲过的,虽说苏姈曾施以援手,归根结底,人是薛凌救的啊。 说的再恶些,苏家当年分明是个坐地起价趁火打劫的心思,当什么菩萨供啊。死了固然值得唏嘘,那完全不值得苏凔与薛凌翻脸不是。 他向着苏凔恳切道:“啊凔,当晚之事,等你好些我们再细说成不成。” 薛凌猛回头,冷眼如刀将李敬思看过一眼,看的李敬思一阵周身恶寒,又暗骂了一回苏凔住处实在冷。 他尴尬笑笑,还待再劝,薛凌已回了头,只闻心如死灰般的一句:“我后悔得很。” 究竟后悔啥,李敬思不知,但他觉着自个儿跟个捧哏的一般上了戏台子就下不来,急道:“后悔什么呀,落儿,这话说了可就收不回来了。这别处我不知道,我们三个,难道还要因为个外人离间了感情?” 苏凔眼眶通红,却咬死了牙关不肯答话。薛凌絮絮道:“我后悔当年选你,如果当年我拉出来的是宋汜,没准今日局面会好些。” 李敬思奇道:“这宋汜是谁?”问完忙不迭偏头喘了声,暗道自己是蠢到家了。听名字就知和宋沧跑不了干系,他是太久没惦记着苏凔是宋沧,犯起糊涂来。 当下跺脚道:“我瞧我在这,你俩也说不好话。不如我出去等着,也免得那童子再贸贸然闯进来。听了这等要命事,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 说着话就要走,他是参合不得这等烂事。李敬思才抬了脚,薛凌伸手扯着他道:“别走,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又不理亏,何必藏着掖着。” 床上苏凔泪如雨下,咬死了牙不肯答话,薛凌愤愤道:“当年明明是我我千辛万苦把你救出来,你倒只记得个坐收渔利的苏姈如。 你以为当年我真就把你带不出京?我能独身一人从明县回来,又有哪处去不得。无非是我初出茅庐,蠢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谁都是个好人。 她拿你的性命威胁我,你以为她把你当个什么?待价而沽,奇货可居。 你以为是我杀了苏姈如? 真好笑,她是个什么东西,要我千方百计取她性命。 当年是她千方百计于我,不是我死乞白赖求她! 你以为我杀了她,不是,是我在救苏远蘅那条烂命。 我救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我救了苏姈如七八次。实在救不了了,才让她死远点。 要不是她死的远,现在苏府早就是一团灰。跟黄靖愢的飘在一起,你哭的再大声,她都不知道你在哭谁。” 薛凌偏头,居高临下,审视着苏凔:“你躺在这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真的很好奇,你躺在这做什么。 我不仅好奇你躺在这做什么,我还好奇那几年你都在做什么,我好奇你已经入仕一年,又在做什么。 你伸手摸摸自己良心,揉揉自己肩膀上那颗脑袋问自己。你是在给江山社稷作犬马忠臣,还是给魏塱当孝子贤孙? 你到底在做什么? 谈情说爱,舞文弄墨,争个女人把自己争到半死不活。翻个案卷把自己翻到身陷囹圄。 我手刃霍准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把霍云昇切断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 我从宁城城楼上往下跳的时候,你在京中做什么? 这些年,你究竟做过些什么?” 李敬思垂头,转身大踏步往外。刚还是个说辞,现儿个听薛凌口不择言,桩桩都是要命事,他还真怕被外人听了去。 薛凌这会再没拦人,只看着床上苏凔,拖长了嗓子,缓缓喊:“宋沧。” 停顿良久才问:“你知不知道宋柏究竟死于哪天?” 床上苏凔瞳孔一阵,转头急咳了数声。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却没回脸看薛凌,只是有气无力的争辩道:“过去了。 都过去了,全是旧事,我在朝在野,早晚.......” “早晚是多晚?”薛凌喝问道,打断了苏凔,冷道:“多晚才叫晚。” 苏凔仍未偏过头来,哀道:“jiejie,为何如此性急,我既已入仕,总有来日可图。为何偏要....” 薛凌怒极生笑:“什么来日,哪日才是来日。”扯了扯小凳再次坐着,好整以暇续道:“我实无耐心来听你那一遭道理,既然是我今日来了,就当我大过节的撞了个晦气。 你是死是活,我也懒的管了。话可说清楚了,我厌恶苏姈如不假,人却不是我杀的。她脚踏七八只船,被船家发现了推水里,我站在岸边看着没伸手捞而已。 我倒是很感怀于你这般深情厚谊,到底是苏家花了五万两银子捐出来的状元爷。依着我的意思...” 苏凔猛然回头,看着薛凌道:“你说什么?” 薛凌直视着他,笑道:“我是个实在人,依我的意思,你早该好好养着身子,明儿也能去人家坟上烧两张纸,好歹把那份情谊落在了实处。 虽说苏家不缺你这点银子添香火,那也是你的心意到了。力气再大些,给她扶扶棺材也可。难道,不比你在这哭天抢地来的有用。 我向来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人,若真是深情厚谊,就拼尽心血去求个公道,无端端在这哭几声,就好似能将人哭活。” 她笑,轻晃了一下脑袋:“真是没意思。” 苏凔怔怔然等着她说完,才问:“你说,你说什么五万两银子。” 薛凌连个犹豫功夫都没,笑道:“我说你能在蟾宫折桂,是苏家花了五万两银子造的登天梯,以后就别当是自个儿生了双凌云翅。” 她嗤笑:“你爬上去的而已。” 没等苏凔反应过来,她又忙不迭补道:“不过,你也莫担心,羯人那档子事,人家连本带利赚回去了。”她似真似假的感叹:“到底是奇货可居。” 门外李敬思大呼小叫,随即跟着小厮一起进来,各端着一个炭盆,原是刚才听了吩咐去点的。恐薛凌二人谈话不足为外人道,李敬思进门前先喊了一嗓子。 苏凔仰躺着漠然不语,似乎连眼珠子也未转动一下,薛凌笑笑偏了头,冲着李敬思喊:“快点快点,冷死了。” 小厮炭盆还没放下,看见地上残渣碎瓷的,惊道:“这是怎么了。”说着急急搁了手上东西,上前收拾。 薛凌笑道:“你家主家气性大,亏得我会劝人,你再去熬些来,我与李大人灌也给他灌两碗下去。” 小厮捡了手上碎片,不恼反喜,冲着薛凌施了一礼道:“那真是托两位贵客的福。” 苏凔这两日都拒用药,他自是不怀疑薛凌等人。要真能劝得,那属实感情好。不管怎么说,此处虽不比别家老爷屋里安逸,好歹草木都过的舒服,下人也甚是舒心。一朝树倒,谁知要沦落到哪家去? 闻说李敬思等人要强灌,小厮只巴不得快些。忙应和了两声,又抬脚往外跑。 人刚走,床上苏凔喘气一声比一声急,好似下一刻那气就喘不上来。李敬思一个箭步奔到床前,看了两眼,又看着薛凌问:“这是咋了,莫不然你我还是赶紧去请个大夫来。” 不等薛凌应答,他急道:“也别你我了,你且瞧着,我自个儿驭马去快些。一会你先给他灌两碗,别的等我来了再说。” 说罢也转身离了屋,薛凌先前那句灌两碗本是个口头话,这会好似成了真。瞧见李敬思急急然,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咬咬牙喝斥了声:“别喘了,这会死了也赶不上跟苏姈如同路。” 苏凔再偏转过头去,许久喘气声才停,他攒了攒身上力气,还待问问那五万两之事。没料到是薛凌先开口,是他甚少从她嘴里听到过的落寞和萧条。 她说:“宋沧,我进屋时。怎么。。。怎么瞧见院里的松柏,好像都褪色了。”后续一句微不可闻的询问,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种树,怎么会落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