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挽星河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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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的梧桐与别处不同。 每当宇文序辇轿转过宫道,那抹青翠漫过华盖的五彩流苏,映入眼帘,却有了看碧成朱的恍惚,如同诗中漂泊御沟的红叶,浸透相思之色。[1]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昭阳殿前跪了一地接驾的宫人,领头女官一身杏粉衣裙,容色俏丽,正是渔歌。 宇文序下了辇轿,内侍捧来温水净手,渔歌静立一侧,难得低眉顺目。 渔歌、沉璧与郁娘,此三人皆是贴身侍奉南婉青的婢女,轻易不离身。 除非…… “你们娘娘可用过晚膳了?”棉布拭净双掌水渍,宇文序顺手递回。时逾夏至,日头还是长,虽过了用膳的时辰,天际仍旧朦朦一片光。 渔歌双手接下巾布,禀道:“娘娘……未用晚膳,在寝殿躺着好一会儿了,只让人莫去烦扰。” 谨小慎微,折了大半张扬锐气,宇文序愈加笃定,南婉青又与渔歌开了什么局。渔歌这爱财如命的铁公鸡,必不愿出千应承,二人为了输赢,三日一吵五日一闹的,昭阳殿上下无人不知。[2] “明知她那样争强好胜的性子,却不肯多让让,总惹得两边不痛快。”泥金靴一步跨入朱红门槛,宇文序径直往内殿而去,藏青衣袍暗织麒麟纹,时隐时现。 渔歌一愣,忙不迭追上。 宇文序又道:“倘若心疼钱,往后每月给你多添一份禄银,自宣室殿账上出去,也不算亏待。多了倒不必退,少了补个条子,与彭正兴支取。” “陛下冤枉,”渔歌脑子素来灵光,两段话合着一琢磨,便知宇文序想岔了,今日岂是她惹南婉青不快,“午后请了乐局演皮影戏,未开棋局,奴婢纵有放手一搏的心,没了天时地利,如何冒犯娘娘?” 说话间已过二门,堂前花繁叶茂,一点明灯,沉璧莳弄一盆结了半大籽的石榴,眼见天子驾临,遥遥一福身。 宇文序停下脚步:“谁招了她?” “新来的两个小宫女,郁姑姑差她们做染指甲的凤仙花汁。本是个轻快活儿,娘娘染了指甲一高兴,赏得也多,谁想这样一个好差事,硬生生能办砸了。”渔歌叹一口气,“那两只糊涂虫,各以为是对方添的明矾,也不互通消息,就把绞碎的花瓣汁子呈上来。” “娘娘兴冲冲包了指甲听戏,本想看完戏,拆了线,指甲也染好了。可没了明矾的花汁如何固得了色,热水一泡便掉了。” 渔歌比出三根手指:“两三个时辰,略洗一洗就掉了,可不得生好大的气。” 那两个小丫头当即罚去掖庭,乐局宫人未得赏赐不说,还陪着跪了半盏茶的时辰,真可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寝殿高门紧闭,宇文序理清前因后果:“而后闷在里头半日不出来,晚膳也不用……” 确是南婉青的脾气。 渔歌低声道:“说不准又砸了几个瓶子,陛下猜猜是单数还是双——”话音未落,沉璧踩来一脚,渔歌险些咬上舌头,未免御前失仪,愣是半点声响不敢露。 “陛下万安。”沉璧行礼,正欲说几样缓解的法子,却见宇文序一摆手,便是不必多言的意思。 琼扉紫檀木,男子五指修长,轻轻一推,门轴前不久才滴了油,顺滑无声。 织金帐,鸳鸯炉,榻下一张茜色四合如意绒毯,花纹清晰,未见裂瓷碎玉。榻上一人侧卧,被翻红浪,前前后后不知打了几个滚,宇文序心下不住好笑。 “还没到歇息的时候,成日躺着,仔细躺出病来。”宇文序摸起南婉青一只手打量,玉指纤纤,指尖隐有浅淡颜色,似红若黄,看不真切。 南婉青一把抽出,枕在身下,余怒未消。 “睡过去了。”鼻子里哼出的嘤嘤嗡嗡。 宇文序忍笑问道:“那是谁在说话?” “梦话。” “当真是睡熟了,”宇文序了然似的点点头,惋惜道,“可惜才得一个上好的蔻丹法子,没处使了。” “什么法子?”南婉青腾地坐起身来。 方才床榻间一阵乱滚,发髻松散,青丝柔顺如水,滑落蜜蜡碎珠花。 宇文序却反问:“你的花钿盒子在何处?” “蔻丹是蔻丹,与花钿有何干系?” “且取来,我自有相通的办法。” 南婉青将信将疑,赤着脚抱来一把小盒子,十几只颜色各异,岫玉、螺钿、掐丝珐琅,不一而足,皆是巴掌大小。[3] 宇文序又道:“再寻一支极细的笔,与呵胶一并拿来。” 乒乒乓乓放下花钿盒子,南婉青拍了拍衣袖,神色不豫:“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节,鲁达为了刁难郑屠,点名要十斤精rou、十斤肥rou与十斤寸金软骨,都细细切做臊子。郑屠忙活一个多时辰,总不合意,陪笑问了:“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跳起来回一句“洒家特地要消遣你”,大打出手。 宇文序看她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只觉万般伶俐可爱,清冷眉眼染上笑意:“我何时骗过你?” 南婉青冷哼一声,再去寻笔。 面靥饰颊,花钿饰额,皆有金、银、胭脂、鱼鳃骨多种花样。宇文序只取金箔银箔的小盒,倒出花钿,以软笔扫下盒底细碎金银,混入呵胶之中,搅旋均匀。 呵胶乃粘贴花钿所用,此物粘性极强,遇热则软,冷却则干。女子粘贴花钿,呵气便可溶解使用,故名呵胶,过后仅需热敷便可卸下。 上回南婉青对镜贴花钿,指尖沾了些许碎屑,浮光跃金,耀人眼目,宇文序留了心思,故而今日有此一法,将金箔银箔混入呵胶,涂染十指,应是不俗。 羊毫挑晶莹,一笔一笔扫过女子修剪齐整的指甲。宇文序腕力平稳,如是三两趟,甲面平滑如镜,但见金银错落,映灯流光溢彩,玲珑动人。 一时忘了言语,南婉青屏息敛气,生怕吹散星火。 “如何?”宇文序搁下笔,竹管击瓷碟,叮铃脆响,语调不掩得意。 结笔终了,纤手璀璨生辉,好似扑尽夏日流萤。眼前人展开指节看了又看,长长“嗯”一声,良久不回话,只顾自己看得开心。 耳后一勾墨发,粉面玉颈,黑白分明。 “芙蓉面,云鬓解双螺。”兴之所至,情意绵绵。 三字起,五字押平调,一听便知是《望江南》的格律,南婉青头也不抬,道了声“俗气”。 “芙蓉面”“云鬓”,诗家词家写出茧子的套话。 “总要铺陈些水词,意思有了,之后才好下笔。”宇文序道。 南婉青未置可否,一门心思放在双手寇丹,远远近近,怎么看怎么欢喜。宇文序也不恼,略略思索便接了下去:“何见人间烟火色,望舒驰月踏菱歌。” 开合清丽,兼刚柔文质。 南婉青侧首,杏眸投来探究之意。 “夜雨挽星河。”他擒住一只小巧玉手,缓缓收拢掌心,男子指节修长,亦沾染几点光亮,十指紧扣。 芙蓉面,云鬓解双螺。 何见人间烟火色, 望舒驰月踏菱歌。 夜雨挽星河。[4] 宇文序将她比作掌管天河的神女,指尖蔻丹,沾染星光熠熠。 烟眉舒展,偏压下十二分笑意,南婉青板起脸,说得漫不经心:“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手臂一使力,美人跌坐入怀抱,宇文序抚上腰侧,周身气息灼热,勾人心颤。 唇边“是”字尚未出口,宇文序俯身吻来,南婉青半是回应半是推拒,全然落于下风。 碧窗华灯初上,银河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