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玉京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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柬帖雪青色,当心一枝泥银龙爪瓣菊,花蕊银扣,勾着开合处两缕银丝带,便似花瓣跃纸而出,迎风摇曳。 薄薄几页纸,捧在沉璧手中却有千钧重。方才推门漏了一阵风,搅得珠帘轻晃,叮叮当当。东阁内里欢声接笑语,倒比风卷珠帘热闹上十分。 “这回不算!”渔歌搂紧绿玻璃竹叶银碗不肯撒手,碗中丁零当啷,两只骰子打架一般,“我一时滑了手,不作数的。” 桐儿眨眨眼,正要点头许她再掷一回,南婉青嗤的笑开:“得了吧,若非掷出一个六一个十,或是两个八,莫说掷到太阳落山又起来,也赢不得这局。” 渔歌闷闷哼一声,撂下银碗,破罐子破摔:“不掷了不掷了,算你赢。” 桐儿不料渔歌冷下脸来,捧起银碗的手拿了又放下。 “如何‘算你赢’?本就是我们桐儿赢。”南婉青直起身,往绿玻璃碗瞧了一眼,玛瑙骰子几点白,一个五一个三,输得板上钉钉,“你还掷不掷?若是不掷,便照着这个走了。” 二人打了一晌午双陆,十局有九局南婉青被渔歌打得落花流水。如今换了桐儿,三两下的功夫将渔歌逼入绝处,南婉青总算扬眉吐气,一字一句皆是殷切的嘲讽。 渔歌撇过脸,胸中呼出一口浊气,不言语。 “宣父犹能畏后生,渔歌未可轻年少。”纤指点上桐儿鼻尖,南婉青洋洋得意。[1] 桐儿年纪尚小,不解诗句:“这话说什么?” “是说我老大不小,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没日没夜攒几锭银子,只想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你倒好,抢我的棺材本来了。”渔歌道。 桐儿一愣,又是悲戚又是委屈:“我不是……” “你渔歌jiejie枕头底下的私房钱,死一百回也够了,还不算柜子里和放出去的利钱。”金银锞子扫落桌沿,南婉青亲手堆入桐儿怀中,“莫听她的鬼话。” 少女鹿眼明澈,看看南婉青又看看渔歌,桐儿虚展双手,不敢碰触洒了一裙子的黄金白银。 渔歌道:“输了便记仇,这就没意思了。” 南婉青笑道:“输了不认账,这也没意思。” 桐儿才要分辩几句,沉璧挑了水晶帘入内:“启禀娘娘,尚食局送来两篓螃蟹。” 秋风响,蟹脚痒,九月团脐十月尖。八月既望,江南贡船载着第一茬螃蟹运抵上京,此时雌蟹堪堪抱卵,尚未满黄,进献太极宫,不过吃个新鲜。 “正好,今夜便在昭阳殿摆螃蟹宴,庆贺桐儿双陆出师。”白瓷胭脂印,南婉青抿一口木樨香片,齿颊芬芳。 棋分黑白,各自十五枚,渔歌拾掇齐整,问道:“娘娘何时把谢师宴也办一办?” 南婉青手握茶盏,装摸做样思索好一会儿:“尚食局何时送来铁公鸡,我必定替你好好办一场。”桐儿捂紧嘴,仍是掌不住咯咯地笑。 “螃蟹清蒸最好,备几碟姜醋,还要有酒压压寒气。”南婉青道,“去年埋的桂花酿也该启坛子了。” 沉璧“哎”一声领命,也不告退办差,两手攥着雪青书帖,不知如何开口。渔歌与桐儿又摆新局,南婉青抓一把糖瓜子,边嗑边看。 “娘娘……”沉璧斟酌良久,斟不出委婉言辞,末了只得平铺直叙,“万寿宫的消息,含象殿许才人已有三个月身孕……” 咕噜噜——咕噜噜—— 银碗竹叶纹,光影交错,玛瑙骰子转得欢快,一个四,另一个也是四。南婉青嗑了半把瓜子,黑白双方依旧毫无举动。 “两个四很难走么?你们……”黛眉微蹙,楼阁金步摇浮光碎影,南婉青一抬首,本该酣战的渔歌、桐儿,连同沉璧,三人齐齐跪于榻下,低眉敛目,万分小心。 “这是怎么了?”南婉青倒了瓜子,拍一拍手心尘屑,“她有了身孕又如何?难不成——” “不是宇文序的?”倘若如此,确是了不得的大事。 三人吓得磕头,“咣咣咣”一声赛一声响亮。 “太后娘娘懿旨,宫中少有添丁的喜事,合该办一场喜宴,六宫嫔妃皆沾沾喜气。”沉璧呈上万寿宫的赏菊宴柬帖,“内府局第一拨秋菊开了,三日后赏花贺喜,恰是两全其美……” 成太后这般大张旗鼓,急不可耐,不过是怄着一口气,找回中秋夜宴的面子。南婉青可不愿奉陪,大好时光,躺着也是惬意,何必对一群心怀鬼胎的女人假笑猜哑谜。 “老规矩,本宫为国祈福,斋戒十五日,不宜出门。”南婉青双手合十,振振有词。 沉璧与渔歌眼神交接,满是无奈。南婉青心中只有赴宴一事,分明最要紧的是那位许才人。 “娘娘……”渔歌欲言又止。 无非是些子嗣固宠的老话,自南婉青入宫,东楚大兴宫也好,大齐太极宫也罢,不知多少人念叨多少回。 “你们若是喜欢小娃娃,大可自己生一个,我不喜欢,也不打算生。”妇人妊娠伤身,临盆如过鬼门关,却还是次要。耗费十月光阴添一个长久的包袱,南婉青一人惯了,世间孑然独行,来去随心,岂会自寻烦恼。 “娘娘慎言。”内门纱幔掀开一角,郁娘点好中秋节礼,端来两半红柚子。 咔嚓咔嚓。 南婉青手中又抓一把糖瓜子,自顾自嗑出一堆碎壳。郁娘放下食案,掰了一瓣红柚,将白瓤丝络剥干净:“虽说陛下如今对娘娘宠爱有加,但情情爱爱最靠不住……”两朝更迭,数十载深宫见闻,红颜未老恩先断,帝王家代代会唱的薄情戏,郁娘旁观者清。 “位份封号都是虚的,娘娘有子嗣傍身,才算一个实实在在的依靠。” 案头之人神色淡淡,低头吃柚子,不答话。郁娘以为南婉青听进,愈发起了规劝之心,接过沉璧高举的书帖,银丝解银扣,捧去南婉青眼前:“太后娘娘到底是陛下的生身母亲,娘娘为人媳妇,温顺恭谨乃是礼数。拂了万寿宫的颜面,劳烦陛下费心调停,一回两回就罢了,所谓血亲,血脉亲缘难以割舍,满心眷恋却是十天半月便能消磨殆尽……” 一样的话,郁娘变着花样翻来覆去地说,南婉青早已腻烦。 “我……” 雪青笺纸,簪花小楷,朱丝栏作银丝栏,行款疏密合宜,无一涂改。一支翎羽灰蓝色,飞掠千里嘉陵江水色,尾端珍珠白。[2] 宋阅。 “怎生落了这样大一片杂毛?办差的人也忒不小心。”郁娘拈起羽根,沉璧等人这才看清。 桐儿叹了一声:“也不知什么雀儿鸟儿,颜色倒是好看。” “是鸢喜鹊。” “是鸢喜鹊。” 女子语调清泠,男子音色温润,遥隔十年的异口同声。 寒山古寺,石阶百级,苔痕一寸深。南婉青杏眸圆睁,盯着虚影扑棱棱飞远,半晌回不过神。 “是鸢喜鹊。”身侧男子轻轻一笑,臂弯扶上腰间,登山过半,台阶愈发湿滑陡峭,只怕她崴了脚。 积石如玉,笔底生花。 宋家五郎,冠绝京华。 开泰十六年新春,世家命妇入宫朝贺,敬拜君后万福。王后独留太常卿宋阅之妻南氏小叙,这一叙便叙了三日。 正月初四,楚王昭告天下,南氏温良娴雅,册封贵妃。 君上强夺臣妻,举国震动。楚王丝毫不顾君臣脸面,宋家河东望族,门生遍九州,不知如何应对。 正月末,宋阅请辞太常卿,归隐终南山。众人从上弦盼到下弦的大戏,还未开场已然落幕。 “名儿我听也没听过,娘娘当真见识多。”桐儿拍手笑道。 如若不是宋阅以为她喜欢鹊鸟那一抹蓝,又不舍得杀生,一日登高改作半月长住,跑了满山才寻得一支新近掉落的尾翎,南婉青也不会记得如此清楚。 ——为了一根毛,吃了半月不见荤腥的斋饭,吃得心头火起,偏还要装作大喜过望。 “这翎羽足有六寸长,与书帖大小相差无几,”南婉青取下尾翎,细细打量,“必不是偶然飘落,有人夹入书帖,特意送来给我看的。” 沉璧疑惑:“这人是为了什么?” 宋阅在终南山读了十年书,国丧亦未下山,何人借他做文章? 纤白指尖捻着翎羽四下乱转,南婉青似笑非笑:“我也奇怪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