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韩信捕了一只大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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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捕了一只大雁。他从前不擅弓弩,弓法是这一世新练的,不免得意,脸上显出几抹淡淡的笑意来。山中无年月,只见得返家路上,山岩间,大树下,一丛一丛的灌木上渐次生出星星点点的新芽,仿佛悬在半空中的一层绿云雾,才隐约识得是早春。韩信提着雁,抬脚跨过一条细涧。他觉得自己的步子又变大了,这当然是极其合理的——他只有十五岁,正在疯一般长高。然而常人对自己的生长总该是毫无意识的,回想上一次——第一次——降生世上时,自己好像稀里糊涂地,忽然间双手就长大得可以握住一柄剑,而后双腿就指引着他走入了淮阴城中去。现如今,自己已经长成知觉的眼却被迫凝视着一具新躯体的建造,真不知是馈赠还是惩罚。无论哪一种,都是他应得的。 “家”在半山,建在一片临溪的空地中央。韩信走到围篱前,心里想着要先把手上的血迹洗净,便想让师父出来替他将大雁接进厨房里。他朝着小院里喊道:“萍冲!”可自己清脆的声音在树丛中散开,院内竟然无人应答。 “萍冲,萍冲!老头——”他又催促了几声,院里仍旧静悄悄的,从树顶射下的阳光在山风吹拂中也如叶影般摇动。韩信感到奇怪,看来此时只能自己寂寞地安顿雁尸。走入厨房——柴火和炉灶似乎不久前被动用过——难不成老家伙在瞒着自己吃独食? 他饶有兴致地走向师父的房间,问也不问,径自推开门,眼前却忽然茫茫地一闪。 师父仍是那个师父,一如既往地木着脸,坐在他自己的床边。师父的脚下摆了一个装满水的木盆,盆内泛着深粉色。木盆旁边立着一个小木桶,内容不明,几条布带攀出桶沿,于是浅色的木沾上几点深色的血污。韩信看到此处,已经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根干净的布条被握在师父手里,他正使用它,不疾不徐地为一个人包扎伤口。那个人躺在床上,赤身裸体,手臂修长而健壮,师父见他来了,让他过去,把那只手臂交到他手上。他摸上去,觉得真是好一条冰凉柔滑的rou,前前后后匀称地抹遍晚霞般的蜜色,皮rou下面上臂的一根骨头,前臂的两根骨头,它们连接处的关节,也都那么称手…… “你愣着干什么?接上呀!”师父在一旁说。原来那根手臂是脱了臼的。 “你别看人家高鼻梁卷头发的就恨上了,这是匈奴人,屠了你一家,烧杀了你们乡里的是氐人,他们不是一种人。况且,北人并非就不是人了,鸟雀幼鹿我们尚且救,不可能轮到北人反倒不救了。” 韩信这才如梦初醒半往那个人的头颅望去,他果然是高鼻梁,又浓又锋利的眉毛,睫毛也一样浓,长长的缀满整副紧闭的眼睑。相比之下,他的头发倒不很特别,那发上的褐色深得近黑,几乎与中原人无异,只是留得很长,不得不漫出床沿,松松散散地朝地上坠。 韩信把脱臼的手臂接上,那个人软软地动了一动,仍是昏迷不醒。他忍不住静静地看了一会这人的脸,那张脸给韩信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起初他以为是因为它过于美丽所以使人感到怪异,但很快又觉得这美丽是让人欣悦的,怪异的是别的部分;他开始思考“美丽”,在此之前他只见过一张真正美丽的脸,那是虞姑娘的脸……再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明白只要再想,胸中还未成型的那个问题马上就会有答案,而不知怎的,他本能地在抗拒启示的到来。 “你怎么了?”他听见师父问。 他如蒙大赦地接话:“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无非是在山脚,捡到一个来历不明的濒死的人——无非是这种意料之中又情理之中的无聊的故事。 师父说:绝对能救活。说完,兴致勃勃地就要去熬药,边走边吩咐韩信去清理用过的小刀、挖出的腐rou等等。 当晚,在浓烈的药香中,韩信果不其然失眠了。他只是不断地想起那一张脸,又不断地不愿去细想那张脸;到后半夜,脑中、眼前,只剩下那张脸。终于熬到白日,师父一喊,他又回到了那张床前,记忆中的眉峰、眼帘,便渐渐地和躺在床上的那一副叠到一起。 匈奴人昏睡了七日,韩信被迫与师父一同夙兴夜寐,清创验伤、煎熬药材,备受煎熬。 第八日午后,韩信小憩醒来,看过药炉的火候,正要去检查伤者,却听到师父的卧房里传来一段段迅捷坚硬,仿若岩石从山崖上滚落的话音。他在门边听了一阵,房里的人说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语言。师父平时说话做事都慢条斯理,似乎洪水猛兽在前,他也只不过温吞地打个哈欠。可那些浑浊的音节好像正灼烫他的口舌,他迫不及待地将它们一个接一个吐出;光听,已能感到他心情的激动。匈奴人对答的声音低徊沉稳,他把他们急促的语言说得很慢,语气中反而平添了几分冷静,毫无流落他乡的恐慌。……而清澈的音色,沁入他口里讲出的每一句话,使那陌生的语言像被洗过一般变得亲切冰凉。 韩信不想再听,因为这不应该。世上最清扬婉转的音乐莫过于楚国的歌,即使那么清扬婉转的楚歌,被那个人唱出来,也要变得浑浊。世上能比他的歌声更浑浊的只有他的眼睛,比常人多出了一对瞳仁,所以浑浊得无以复加的一双眼睛。四粒瞳仁,一双眼睛。无以复加。 韩信走入房内。 匈奴人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朝他望去。两粒瞳子,煌煌然如宝石般散发着金色的光华。聚焦到他脸上时,那沉凝的金芒像被点燃了一般立刻涨成一段金潮,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他又听见清溪水般的音色,不再沉吟,不再镇静,而是非常急切地喊道: “信!” 这个字的读音五百年都没有改变。 这一声好陌生——并不是因为已经过去了五百年。五百年的光阴如流水,而他毫无知觉,再睁开眼,已经是一个崭新的人。在五百年前,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已经有好多好多年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叫他。也并不是说他年轻时便经常被这样称呼,实际上,从来就只有一个人,在非常短暂的几年里,以这种方式呼唤过他的名字。 韩信咬牙切齿地扭过头,对师父说:“搞什么?受惊过度,疯了?” 师父显然被匈奴人那声叫喊吓了一跳,喃喃道:“‘信’?从没听过匈奴语里有这个字……” 匈奴人见韩信没有一点要理会他的意思,面上的神色渐渐黯淡,师父又对他说了几句匈奴语,估计是询问刚才的事,匈奴人低着头,重新用又低又和缓的音调回答了他。 师父招呼韩信到他身边坐下,说:“没事,他脑子好着呢,他说刚刚突然想起家乡里一个伙伴,不知道他生死,让他很担忧,情不自禁就喊了出来。” 韩信“哼”了一声。 师父接着说:“他叫阿稚齐,来自阴山脚下一个叫契斤的部族。他冒犯了他们族中的王子,遭到追杀,一路逃到这里。” 韩信说:“契斤?没听过。” “本是不起眼的小族,人口也不多。这几年突然开始对外扩张,屡战屡胜,兼并了好几个临近的部落,才在北边有了一点名声。但这短时间内积攒的实力还不足以让他们南下,和别人一样来分中原这只肥羊。” 韩信问:“你怎么知道?” 师父故作深沉的笑笑,正要开口解释,韩信抢白道:“八处箭伤,左手脱臼,右手裂了,断了五对肋骨,这都没死,还刚好逃到了你这个大好人的山头。呵,可真能逃啊。” 师父挠挠头,边叹气边问道:“虽然你平时脾气也不好,唉。但怎么好像就对这个人特别有意见?” 韩信不理会他,接着说:“没有实力南下,却从阴山追到这里?他犯了什么事能让那蛮夷王子这么恨他?你别招惹来些不该招惹的人,还把我也给搭进去。” 师父也不理会韩信了,自顾自地说:“我觉得,我们得给他取个中原名字。刚刚他跟我说了,‘阿稚齐’三个字在契斤的意思是‘翱翔于天,高飞不止’。翱翔于天,高飞不止……” “这还不简单”,韩信冷冷地开口,他知道,师父的言下之意是,他不仅乐意招惹这个麻烦,还要把他留下来, 这让他心里的不快更加汹涌,“表音可以叫齐稚阿,表意可以叫齐飞高。取名就更不用想;我叫吴旧,你叫陆柩,他应该叫齐救,救命的救,使他永远不能忘记我们救命的恩德。” 师父嘴张开,又闭起来,再张开,却不知道说什么。师父一向木着脸,看得久了,韩信发现,这不是因为他没有情感,而是他不能做出任何表情——估计是得过什么倒霉的怪病。看得久了,韩信也学会怎样在师父一成不变的脸上辨认出他的情感,此刻,师父是对他无可奈何到觉得好笑了。 他当然没有接韩信的话,而是认真思索了一下,说:“翱翔于天,高飞不止……那我与你们匈奴人开一个小玩笑,给你取名齐遽,表字止之。你看如何?” 随后转过头去,换成匈奴语,叽里咕噜地对匈奴人说了一大段话,大约是解释给他取名的始末,介绍了韩信——吴旧,也介绍了他的新名字。匈奴人学着师父的发音,一字一顿生涩地念道:“齐遽,止之。”然后点点头,就算是答应了。韩信觉得师父的木头脸亮了亮,不用说也知道对自己起的名字和匈奴人的反应很满意,忍不住在心里对他们两个狂翻白眼。 师父喜气洋洋地起身,吩咐道:“我出去给他拿药,你别趁我不在欺负他!” 韩信狠狠地把心里的白眼翻了出来。 他急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了,卧房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半晌,躺在床上的人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还是来自五百年前,韩信不愿听到,也不愿再说的语言。 “信,你……你……我……” “你还记得吗……我是,我……” 韩信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着,一言不发地看他艰难组织语言的窘态。也不怪他结结巴巴半天都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来,他们两个之间,本来又有什么话可以说呢?他的声音慢慢消失了,琥珀色的眼睛非常无措的,几乎像求助般看向韩信。韩信直视那两团颤动的金色,看得厌了,才终于慢吞吞地开口,语气像深秋的冷雨一样冰。 “我当然记得你,项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