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微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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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这时突然记起,八天前,他捕了一只大雁。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也不顾项羽的错愕,快步向厨房冲去。 雁还在那个八天前选好的角落,胸口的血迹干涸成点点黑斑,几要融进它本身黑褐相间的毛色,仿佛时间仁慈地掩盖了韩信对它的摧折。可是干瘪的血rou、虬结的羽枝、灰败的眼球无不昭示它的悲剧。不知是不是这八天里连日连夜被厨房里nongnong的药气薰陶,雁并没有像寻常的腐尸一般溢出臭味,长出蛆虫,只是这远不能阻止它的崩解。 韩信捕了一只大雁,本来满心高兴,想把雁羽拔了做个剑穗,再将雁本身炖汤,或者烧烤,或者加调料烹饪来吃——他还从没吃过雁rou,总要尝尝滋味。现在他望着这雁尸,可再也没有一点食欲,甚至连看也不想再看一眼了。都是因为那个匈奴人……都是因为项籍!茫茫天下,怎么他偏偏就到了这里? 韩信三下五除二地在小院门前挖了一个土坑,把雁埋了进去。可即便雁已成丘,仍是使人忿忿不平。他不安地踱步,不一会儿又踱回了厨房里去,找到一块木柴,劈了开来。他看了看截面木纹,拿起一把小刀,开始在上面刻字。 陆萍冲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徒弟站在一座插了木头的小丘前。靠近再看,只见木上刻着——“荆州孤雁遭逢匈奴人辱没处”。字是经自己亲手调教,极工整的八分书,但笔画转折处变得陡峭凌厉,仿佛隐隐昭示着落书人心中不平。陆萍冲暗自苦笑(他明面上也笑不动),明明是你猎杀无辜,怎么反变成匈奴人的罪过了?回归尘土是辱没,难道进了你肚里反倒是尊荣?好傲的一个人,问过雁君如何想没? 可徒弟是自己选的,看着他从那么一丁点大的一个脏脏的小人,长成一个连八分都写得锐利飞扬的骄傲的少年,扪心自问,始终还是得意比烦恼要多。 十一年前,自己心灰意冷,只想从此避世隐居,于是一路南归,刚入荆州,就路过一个村庄,走近时,但见满地残肢,危墙败瓦,——不用说,是被胡人洗掠过。这好端端的一庄人,竟连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死者们的血,仍在地面上潺潺流动。此情此景,当然让人哀叹不止,可人也不能永远长悲大恨,叹够之后,总还是要走自己的路。没想到的是,上路不到五十步,村庄旁的小河里竟然爬出一个男孩,浑身沾满湿泥草叶。他是一直藏在河岸长满长草的浅水间,躲过了这一劫么? 十一年过去,很多细节都在记忆中模糊了,但陆萍冲永远忘不了那时惊讶的心情,和男孩脏污的脸上那双明亮又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用超越孩童的冷静和无畏与他对视,倒看得他生出了几分胆怯,于是他决定把他带走。 男孩记得自己的名字,他说他姓吴,叫做吴旧,陆萍冲就更觉得他们有缘。他家中有父母,还有一位年逾六十的祖母,他们当然都已经死了。陆萍冲说:我无法代替你的父母,但我也能为你做他们所做不到的:我可以成为你的老师。这十一年来,他们便以师徒相称。 陆萍冲带吴旧藏进了荆州西北的深山里。他们两手空空,从头开拓林地,寻觅居所,伐木建屋,渐渐地,从一无所有中建造起一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外天地。陆萍冲发现,吴旧学什么都很快,似乎有异于常人的成熟心智。他与他讲秦汉时典故,吴旧的评论深沉尖锐;他教他弈棋,三五天后便被杀得片甲不留。由此,陆萍冲更确认吴旧天纵奇才,对他倾囊以授。他年轻时爱好奇兵异宝、奇谋诡计、对武艺也颇有涉猎,看吴旧一样一样得把他所知所得学去,本来打算寒窗听雨寂寞熬过的余生也算是有了一点小小的寄托和成就感。 只是吴旧的人生也就从此困在了这座山里。虽说山下战火纷繁,民生多艰,实在也没什么值得怀想的,但人也不能一生只对着一个人,除自己之外只知道另外一人的容貌、只和另外一人说过话,不是么?陆萍冲因此时常感到愧疚。因为不敢面对山下的时局,他选择了山。他原本想以一生的孤寂惩罚自己的懦弱,然而吴旧的出现又赦免了他,那寂寞孤单的后果却可能要吴旧来替他承担。偏偏这么恰好,吴旧长到最热闹焦躁,最需要人陪的年纪,上天立刻就送了一个人来。 陆萍冲和匈奴人说过话,觉得他个性也算良善,面容又那般浓墨重彩的俊朗,更好的是,年纪也和吴旧相近,便动念要把他留下来。有一个同龄的伙伴,吴旧总会比和自己这个老头子终日相对要开心吧?他没想到吴旧对匈奴人如此反感。他给阿稚齐取中原名字,其实更多的是因为难得看到小徒弟生气,想逗一逗他,但如果外人的出现真的使吴旧如此不愉快,那把阿稚齐治好,然后送他离开,也并无不可。 屋檐上挂的风马“叮叮叮”地响了几声,陆萍冲回过神来,吴旧已经不见了。他匆忙在小院内外找了一圈,发现吴旧只是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里。 “小旧?”陆萍冲推开门,小心翼翼地开口,“小旧,要是你实在不想,我们就不把他留下来了。” 韩信刚躺下,师父来了,他只能又坐起来。可师父的提议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和自己一样,项籍重生了。以前他只是野蛮,没想到这辈子他真的变成了蛮人。要把项籍赶走吗?下了山,他可能会继续遭遇追杀,也可能不会。他可能死在山下的乱世中,也可能抓住机会,再次成为一方豪雄,可自己也并不关心他的命运。他本来以为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见了。他死的时候,他很痛快——那痛快的感觉他至今仍记得,可是他已经算杀过他一次了,他们之间早已了结。如今再见到他,他想恨,却发觉项籍已经没有可恨的地方。如果项籍不是一个敌人和恨的对象,那他又是什么呢?他出现在这里,还和自己一样带有前生的记忆,那至少证明自己不是个例,重生到此世的很可能也不止他们两人……知道了这件事,他又要怎么做呢? 陆萍冲却松了一口气:在犹豫,那就好。看来刚才只是第一次见到山中有外人的应激反应,他心中并不是完全容不下阿稚齐。留下阿稚齐,也许日后会帮到他…… 留下他…… 两个人的眼神在半空中交汇,两个人仿佛都看到了同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