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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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的伤恢复得好快。 过午,韩信路过师父房前,隔着半掩的竹门朝里面偷偷递了一眼,只觉得:好快。 就先不提那早已无迹可寻的八处箭伤,那仅放血一次就剔除干净的狼毒……此人断了五对肋骨和一双手臂,怎清醒后只卧床九天不到便几乎行动如常了?他如今仍在床上躺着,仅仅是因为陆萍冲的匈奴语疯一发不可收拾,硬要把他按住,嘴上说要“再看看再养养”,实际只是想让他一刻不停地陪练。 这是从前就有的体质么?因为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被转移到了新的身体上?这便可以解释他上阵为何总是凶如猛虎,又对生死毫无意识如……如野猪。 韩信犹豫了一下。或许可以搜寻记忆,在那些执戟而立时听过的见过的片段中找到蛛丝马迹,来解答此刻心中的疑问。可如此无关紧要的一个疑问,又怎么值得自己从悉心构筑在心底的坟中掘出那些使人作呕的往昔呢? 山中水雾重,天上的云总是nongnong地连绵成一大片,不经意间便又漏下一蓬小雨。牛毛样的雨丝扑入廊中,带来草木淡淡的腥与香,和五百年前挟裹泥腥血气的大雨已然不同。 韩信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年轻的脚步声,还听到来的人没有穿鞋,正光脚踩在微微洇湿的廊木之上。师父好像是吩咐过他给这个人做几套合身的衣服,做一双鞋的,他当然是赖着没有动手。 正想着,他终于又听到了那个清清切切的声音,那个声音说道:“师兄。” 这是这个世代的音调,项羽讲得很清晰,看来陆萍冲并非只顾着满足自己不着边际的狂热,他在学匈奴语的同时还礼尚往来地教了匈奴人“汉家的语言”。 ……等等。 韩信突然像被针扎了般浑身上下汗毛倒竖,猛地转过身去。 项羽光脚散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身上没有衣物,只在下身围了一块粗布,上身干脆就以裹伤的绷带为衣了(但早可以解下了吧?)。他两只断裂的手臂仍被木板和布带固定在身侧(但几乎愈合了吧?韩信猜道),双双挂在脖子上,样子颇有点滑稽。 “师父进山里采药去了。让我来……我来告诉你。” 他说。神色很无辜。 这句又用回了五百年前的语言,看来陆萍冲这九日主要还是只顾着满足他自己不着边际的狂热了。 韩信觉得脑子快被他这跨度过长的两句语音搅浑了,一时间只能愣愣地回答:“是,师父进山里采药去了,好。” “师父。” “什么师父?谁师父?‘师兄’又是什么意思?叫我‘师兄’?你叫我‘师兄’?” 他没有用回从前的语言,但项羽好像都听懂了。他一点一点地向韩信解释:“陆先生救我一命,我定会报答他的恩德。他问我愿不愿做他的弟子,留在这座山里,我不可能不答应。你今年十五,我十七,陆先生说,如果按年纪排序,你就要做我的师弟,你是万万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们还是按入门的时间排序,我是你的师弟,你是我的师兄。” 谁要做你的师兄?!韩信满脸震惊地看过去,发现项羽琥珀色的眼睛正聚焦在他的脸上,全身的肌rou马上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他双眼立刻警惕地跟上项羽的视线,那目光由上至下在他的脸上逡巡,从眉心开始,左右扫过灰色的眼球,顺着鼻梁滑落,最后落到他被咬破的上唇,停了下来。 “你和从前一模一样。”项羽说。 韩信冷冷一笑:“你倒是大不相同。” 雨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越下越大,廊下慢慢积起了一洼水。项羽朝前几步,与韩信并肩而立,韩信仍在跟随项羽的视线,于是他看见了被雨水击打得支离破碎水面上,他们相似的黑色发影,与模糊的头脸。 “我觉得我的长相本来应该是和从前没有丝毫关联的。”项羽说,“我——这副身体——年幼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陌生的匈奴人的模样。但不知为何,随着年岁增长,我渐渐地就长出了‘我’的模样。” 韩信沉默了。因为同样的事情也正发生在他的身上。难道rou身里面装着什么,竟然会改变rou身本来的模样么? “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很困惑。我为什么死去了又再活过来?我为什么活过来了却变成了匈奴人?我是唯一能够重活的人么?还是说,所有的故人都会像我一样,在一副新的身体里苏醒?所以当我不得不逃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南方。我总觉得,故人们更有可能继续活在故土上。反正我觉得应该是这样。我真没想到会碰到你。不知道我们以后又会碰见谁呢?唉,我又想见到谁呢?” 项羽正想继续坦白下去,却在雨荡风摇中捕捉到了一星幽弱的寒光。他超乎寻常的战斗直觉告诉他,他想说的话是肯定不能说完的了。但他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 韩信从怀中拔出了一柄短匕,刃尖对准了项羽的颈rou。 项羽默默感受了一下刃风,评价道:“好刀。” “我自己铸的。”韩信想了想,下一句换回了五百年前的语言,“我最近在制毒一道也略有小成。” 项羽一愣,说:“我没有感觉到毒气啊。” 韩信笑道:“那些有色有味的劣质毒药,我可拿不出手!我怕它们弄脏我的刀!” 项羽心想,无色无味的毒,我也能感觉到,这刀就是没上药嘛……可这是为什么? 韩信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觉得项羽每说一个字,自己就绷紧一分,到最后全身蓄积的力无处释放,逼得他的心脏不住跳动,热血沿着周身乱涌;项羽说到“我又想见谁”的时候,身形一动,似乎想转身面对着他继续说话,那血浪立刻就向全身最有力、自己最能信任的地方冲去。于是,那柄紧握的藏在袖中匕首便出鞘了。 项羽,作为一个个体,无比危险。 五百年前,这是在所有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常识。如今,他的新身体甚至比五百年前的那一副更加高大,更加强壮。即使负伤,丰盈的肌rou似乎仍能随时蓄满给人致命一击的力量。仿佛只有用刀指着他,才能安心地和他独处。 明明已经杀过他一次!明明在他走过来之前……明明在更久远以前,自己从不曾在意他的武力! 可此时自己才刚满十五岁,前月才铸出一柄短匕,十五年来,自己只挥舞过木刀和木剑。而陆萍冲,对这个他们救下的面貌英俊的他兴起之下收作弟子的匈奴人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韩信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波动,他只求曾经的失败还能威慑项羽。他近乎警告般开口:“陆萍冲是个好人。他救你是真心的,要收你为徒也是真心的。你想见谁我不在意也不想给你意见,反正我很清楚我有哪位相见的故人,见到以后我又要做什么。但到今年为止,萍冲抚养了我——抚养了‘吴旧’十一年,我所想决不会大于萍冲所想。在这座山上,我不想管从前,也不想和你谈什么前事故人。你最好闭嘴,最好在用那个萍冲给你取的名字的时候把那些事忘掉,和我演好这出师兄师弟的戏,我们自然相安无事。但如果你要对陆萍冲不利……”短匕的刃茫涨了一分。 “我怎么可能对陆先生有恶意!”项羽哭笑不得,“我绝不是恩将仇抱之人——你至少应该知道这点!” “我答应你,我对你也没有恶意。我本来就想……相安无事。”项羽说,“总之,我会遵守我说的话。” “我不会相信任何人的话,我的刀会一直看着你。”韩信说。 项羽抬眼看了看天上的乌云,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承接韩信突如其来的敌意。 “我倒是……不怕被谁的刀盯着。”他说,但与其说是在回应韩信的话,倒有点像自言自语,“我已经死过了,我已经死过两次。我死去的经验……比你要多。” 韩信觉得项羽的神情、语气越来越能让人回想起当年那个高高在上,整日标榜自己贵族身份的将军,于是那份五百年前,在他帐前默默酝酿的不满仿佛又要死灰复燃。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那清澈的音色中,又有许多令自己感到陌生的部分……和自己说了这么久的话,他的情绪一直那般平和,音量也不曾抬高过一分,即使被自己拿刀指着也一样。他似乎不敢发怒,又像是已不记得该如何发怒。比起回忆中的印象,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项羽似乎……温驯?温驯了许多?这是可以用在项羽身上的词么? 他确信,在过去的这十七年里一定发生过一些项羽在之前的一生中不曾经历的事情,那些事情将项羽改变成了之前的一生中也不曾有的样子。 一个陌生的温驯的项羽,会不会反而更危险?